邠州怀安镇。高固背靠着镇子里的一堵土墙,疲惫的坐在泥地里,看着远方默然无言。
落日的余晖之下,远处高耸的群山沉默无言,沿着山脚吐蕃军连绵的营地也不知有多少,破旧简陋的帐篷铺天盖地,刀枪林立,一直将小小的怀安镇围得严严实实。远处无数的战马和牛羊填满河谷。
镇子外沿着土台和杂乱的木栅栏上满是干褐的血迹,在暗红的日色里沉郁而又刺目。河谷外开阔的草地上到处散落着死马的尸体,折断的箭矢、枪头和砍断了的横刀,不远处滚滚浓烟直冲向天空,飘来一阵又一阵的肉的味道——那是在焚烧尸体。
这已经是吐蕃人围攻怀安的第十二天。也是大唐军反击的前夜。
大唐的军队,和吐蕃人年年作战,所以对他们的习惯非常熟悉了。从高原上冲下来的游牧民族极其凶悍和勇猛,即便以唐军的强悍,也占不到任何的便宜。
安史之乱后,吐蕃人更是多次东侵,每一次进军都达到数十万人之多,联营数十里,金鼓齐鸣,铺天盖地。公元763年,吐蕃大军长驱直入攻占长安,但是奇怪的是,土蕃人在这座当世最伟大的都城只呆了15,就全军撤出,并没有趁机吞并关中。唐军查了很久,发现吐蕃人在冲下平原,进入唐朝境内后,一开始总是生龙活虎、所向无敌。但是过了十几天,就会得一种怪病,整个人懒洋洋的,就像喝醉酒一样,只想睡觉,连刀都提不起来,更别说战斗了,只能撤出长安。也因此流传了很多谣言,有说是唐军的阴谋,还有说是毒药,巫术之类。(注释1)
郭子仪、浑瑊都是当世名将,跟吐蕃人打了多年的交道,自然也是掌握了这个规律,他们通过小规模的反复试探,一边拖延吐蕃人的入侵时间,一边测试吐蕃人的进攻欲望。十二天之后,当机立断,决定发动大反击。
浑瑊是副帅,高固既是浑瑊的家奴,也是亲兵,本来的职责是护卫在浑瑊身边。高固自己也没想到,临战前一天,浑瑊亲自下令,将高固下放到军中,成为先锋军锋矢阵里的一个队副。
唐朝军制,10人为一伙,5伙为一队,一队50人。队正为御侮校尉(从八品),队副则为仁勇校尉(正九品)。野战常用的是锋矢阵,一般以50人的一个战队采用楔形阵,由勇猛的队头和兼旗猪突敌阵,后面的步兵、轻骑兵和排矛手一排排上去增援,队副则负责在最后督阵。让队头和兼旗无后顾之忧,一举将敌阵撕裂。这种作战模式极度依赖领头队正的个人勇猛,不成功便成仁,因此也极为凶险。
浑瑊的战术安排里,先锋军第一波冲锋有十多个队,高固的队又是整个先锋的最前锋,他必须在一轮猛冲之下,就要贯穿敌阵。但是,这一次的锋矢阵,没有队正,高固以正九品仁勇校尉的队副代理队正。这就是说,他将第一次独自领军,成为本队最锋利的矛尖。这是牺牲,更是一往无前的荣耀,惯例是由军中最精锐的军士担当,这一次忽然落到一个年轻的家奴身上。浑瑊承受了军中众将的质疑,也给高固带来的巨大的压力。
军中早已不是秘密。打完这一仗,郭子仪就会还朝,返回长安,朔方军新的统帅十之八是浑瑊。朔方军是郭子仪一手创建的,郭子仪威望太高,浑瑊想要接手,摆平军中的那些山头,很是棘手。出路只有一条,军中最佩服的就是强者,你有能力打胜仗,其他的一切都有得谈,有得让。打不了胜仗,一切免谈。
“郭令公很快就要还朝,朝廷的意思,某或许将为兵马留后,某等军武中人,都是直肠子的人,不会花言巧语,能打仗,别人就服你。这一次让你下去带兵,就是要打出威风来,让那些骄兵悍将都看看,某浑瑊帐下出来的人,都是何等人物。”
军议之后,浑瑊第一时间便将高固召至后帐,郑重叮嘱。
高固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领悟了浑瑊的言下之意,这一战,他是代表浑瑊打的。让大家看看,哪怕浑瑊帐下的一个小兵,也是真正的精锐。这一次,高固只能胜,不能败,这代表了浑瑊的脸面。
“是,公请放心,某当竭尽全力,誓死以报。不破敌阵,绝不回还。”高固毫不犹豫,当即跪倒在地,大声喝道。(注释2)
军中的前程,是用命搏出来的,越是怕死,越是容易死,越是不怕死,也许,就能杀出一条活路。高固定心里再清楚不过。
怀安镇外,五万唐军。十万吐蕃人,十万战马,联营数十里,铺天盖地。高固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用手中的刀,劈开它。他现在是正九品的仁勇校尉,这一战,死,是烟消云散,生,就是八品,甚至七品。方今天下纷乱,兵革不息,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是从奴隶到将军,也是重振渤海高氏的门户。
“吐蕃人要撤军了。”
第二天天才放亮,斥候游骑带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怀安镇。
早在斥候游骑打听到消息之前,吐蕃人就在准备撤退了。数十万人手的调配和组织,上百万随军牛羊的移动,无数辎重的装车和运输,都有条不紊的启动。他们谨慎再谨慎,也是深深地明白,想要安然撤离,断后的精锐必须死死的拖住唐军。
吐蕃人营帐开始冒出腾腾的烟雾,表明他们在放火焚烧多余的辎重,正式开始撤退。轰然一声,多日紧闭的怀安镇的大门缓缓开启,唐军陆续出城。吐蕃骑兵在要道上列开阵势,他们默然无语,警惕的注视着一队队从城门里涌出的唐军。这是一场步兵和骑兵的正面硬撼。
高固披上了明光铠。
唐朝的甲有十三种,称为唐十三铠,有明光、光要、细鳞、山文、鸟锤、白布、皂娟、布背、步兵、皮甲、木甲、锁子、马甲等。明光铠使用最普遍,按照唐军军制标准,着甲士兵占军队的六成,这是唐朝国力鼎盛的表现。哪怕是经过安史之乱,唐朝依旧是当世最为强大的国家。
作为队正,唐军的锋矢阵的箭头,一般是手持陌刀,双刃长柄大刀,沉重而锋利,大力劈开敌军的阵形,后面紧跟勇猛无畏的轻装步兵接连攻击,步、骑兵突击,□□手仰射,直到完全击溃对方。
出乎意料,高固没有用陌刀。他用的是两杆马槊,一左一右,挟在腋下。身上的明光铠也没有选择全身铁甲,而是卸下了手臂和下身的甲叶,只用铁甲护住身上的要害部位。这身装束,一旁的众将无不暗自腹诽,不是骑兵,居然用马槊,还一身的奇装异服!
号鼓声响,这是进兵的信号。
“起——”苍凉的秦声四面传来,雪亮的陌刀仿佛来自地狱的魔刀,缓缓扬起。唐朝的陌刀就是为了专门对付突厥的骑兵铸造的。《旧唐书》记载,李嗣业和田珍为左右陌刀将,“二人舞巨刀,一挥杀数人,前无坚对,如遇敌骑,人马俱碎。”这样凶残的玩意连厚厚的铁甲也都能一刀平过,毫无阻滞,锋利无比,只是成本太高,又不许陪葬,后代渐渐失传。唐朝陌刀的鼎盛时期,高固有如此凶悍的兵器不用,却用骑兵使用的马槊,难怪要被人腹诽。
“嗖——”一百五十步之内,后阵的□□兵开始发射,进行远程打击。《卫公兵法》所录,敌在一百五十步,弩兵射击;敌在六十步,弓箭手射箭;敌在二十步,□□手发箭后执刀棒与战锋队齐入奋击。
□□的打击之下,吐蕃军庞大的军阵里很快出现了伤亡,马翻人倒,但能断后的军队,必然都是精锐,前排的吐蕃骑兵连眼皮也没有抬一抬。
“轰隆隆——”,无数的马蹄扬起,潮水一般的吐蕃骑兵蜂拥而前,雪亮的刀枪仿佛奔涌的怒涛一般,反射着初夏的阳光,照耀得人眼花缭乱。骑兵的生命是进攻,抛开生死,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锋,扰乱敌阵,也让后阵的□□手无法放箭。
正所谓临敌不过三矢,骑兵冲锋速度极快,三轮箭雨过后,就已经冲到步兵面前不到三十步,形成短兵相接。
“杀!”
双方战列的锋面一触之下,高固右手腋下的马槊如同闪电,一把掷出,将数十步外一个身穿重甲的吐蕃骑兵洞胸而过。在掷出马槊的那一刹那,高固的身子猛冲而出,仿佛一只猿猴,跳在半空,迅即左手的马槊也掷了出去,奇准无比,立时将另一名骑兵洞穿,翻落马下。
这时的高固,身子已经抢到了第一个被洞穿的骑兵尸体面前,伸手拔出马槊,立刻随手掷出马槊,又将一名吐蕃骑兵洞穿。
眨眼之间,高固随掷随拨,他的速度极快,腾跃之间,兔起鹘落,令人目不暇接。不过瞬息功夫,已连杀七八人,吐蕃人猝不及防,一时间军阵大乱,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高固身后的队友乘势向前,跟随高固直向里穿插,将缺口越搅越大。(注释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