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他俩一起重重地倒在硌骨的地上。
鲜红的血从他们双手交握的边缘渗出,眼帘中的人紧紧抓着她的手,在地上铺展的发梢被血液浸红。
而他扯着笑,好似个感受不到疼痛的疯子,蓝眼微缩。
娑由不禁咂舌,他刚才竟然以自己的生命为诱饵来禁锢她!
由此,她用力挣了挣手,竟没有挣动,非旦如此,还被他猛地一扯,给扯得弯下身去。
于是,她的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耳边凌乱的黑发倾泻而下,落在了那不断蔓延的血泊中。
这一刻,娑由突然发现自己闻不到五条悟身上的甜味了。
对此,她竟咧开嘴笑了。
可是,感官上好像又有些不习惯。
因为,鲜血的气味并不比甜香适合他。
须臾间,五条悟已经用另一只手的指尖点上了她的额头:“这次你就逃不了了。”
于是,娑由听到自己全身的细胞像警报铃一样响个不停,它们发出颤栗的叫嚣,势必将危机感提升到爆表的级别。
她拿另一只先前与伏黑甚尔战斗时骨折的手发狠地攻击五条悟:“放开我!”
可是已经于事无补,五条悟的术式将她的攻击都隔绝在咫尺之间。
这时,五条悟突然说:“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还活着……”
娑由却在想要怎么让他彻底闭嘴。
可是,五条悟依旧在说:“我做了个梦,好像是走马灯……”
梦中,有人在念饭田蛇笏的俳句:
——“死火山,冰冷山肌缀草莓……”
好像是哪个国文老师来着。
他记不清样子了。
只知道她那时站在窗边的阳光中,说:“句中的「生与死」、「白与红」的画面,实在令人动容。”
彼时,他坐在教室的窗边昏昏欲睡。
窗外,融金的尘埃散落人间,清风将残樱送到了五条悟的指尖来。
他抬眼往窗外一看,便窥见有人红白的裙裾在天边飘扬。
那个春天的清晨,阳光朦胧,天空瓦蓝。
剔透的窗户在绿意盎然的春天中半掩了半片玻璃,日光染上了一层柔和而不热烈的暖色。
某个人捧着从操场上搜刮来的樱花,倒吊在窗边,从窗外将绯红的花瓣全都恶作剧似的洒到了白发蓝眼的小少年身上来。
对此,罪魁祸首在他的记忆中笑得花枝招展。
而国文老师解析俳句的声音轻柔得像那个温软的暮春:
——“死去的火山与活草莓,冷冷的死,与红红的生。”
周围葱绿树影被带着暖意的风吹得飒飒作响,像在寂寥地低语。
细碎的粉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过去的记忆如走马灯一样闪过,濒死之际的人听到了来自幼时的声音:
——“这是有关生命的咏叹,它有密度,有机质,还有重量……”
……
就此,某个瞬间,濒死的他领悟了反转术式的核心。
然后,此时此刻,他将指尖对准了眼前人的额心。
他说:“这是你第二次杀我了……”
可是娑由还在挣动自己的手。
她近乎冷漠,喊:“放开我,五条悟。”
他没有理她,自顾自说:“你还把我的衬衫弄坏了……”
“你把我的邮箱也删了……”
娑由却在判断,她要自断手腕逃走吗?
“你还说你讨厌我……”
伴随着这句话,五条悟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黏稠的血液从他的嘴里相继溢出来,他自己都似是一愣,表情有些空白。
见此,娑由反倒冷静下来了。
刚才她悄悄往刀上涂了毒,虽然她刚才也被淬毒的刀割伤了,但毒对她来说向来不起作用。
平时她也基本上不会用到这玩意,但总会带一点在身上。
这会对付五条悟她就给用上了。
毕竟他这样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眼见毒开始起效,娑由便说:“是毒哦,五条悟,放开我,如果你放开我的话,之后我会给你解药的。”
可是五条悟却哑着声说:“你这个社会毒瘤,真的会早死的。”
娑由不置可否,眼神寂寂:“所以你真的该杀了我的。”
这么说的人,在看到五条悟那双眼睛时突然就不挣扎了。
她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因为她突然想起五条悟说喜欢她来着……
思及此,她的目光倏然变得温软起来。
娑由低头凑近他,另一只手的掌心轻轻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那里正在微弱地跳动。
同一时间,她微微低头,迎上了他的指尖,一边弯着眼睛说:“如果想杀了我的话,也是可以的哦,五条悟……”
她顶着他空茫的眼神,近乎诱哄:“你看,我多坏啊,我伤害了你,我弄坏了你的衬衫,我删了你的邮箱,我不会喜欢你……”
……所以,不要喜欢她。
娑由想。
她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哦,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五条悟呢?
毕竟,她其实也不是非要杀五条悟。
五条悟之于她,从以前开始她就觉得动起手来太过费劲了,之后还可能被他和咒术师追杀,所以怎么想都不太划算。
……本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动了手呢?
因为任务?
不,这明明是可以尽量避免的。
那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呀?
这个疑问伴随着她。
而现在,娑由终于懂了。
——因为她好害怕他呀。
她害怕他的脸,害怕他的声音,害怕他喜欢她的样子……
他好可怕,可怕得叫她时不时会想起他,可怕到听到他的声音会忍不住看过去,甚至于他不在时都可能会追寻他的所在。
嗯?那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的?
……她不知道。
是他生病那天吗?还是给她买冰淇淋那个傍晚?
亦或是他说不会弄丢她的时候?还是他说要成为她梦想的那一瞬?
娑由也不知道。
她只是在某时某刻抬眼时,在鸟居外晃白的日光下,突然惊觉,他好像要踏进她的世界中了。
可是,不可以。
不能喜欢她。
唯独五条悟绝对不能喜欢她。
不要喜欢她,她都已经这么坏了……
伴随着这个想法,娑由在暗下的日暮中歪了歪头,弯着眼睛无辜地笑,却饱含暗示:“我一直想杀了你哦,你就不想杀了我吗?”
眼帘中的那个少年流露出了些许恍惚的神色。
娑由却依旧在笑。
她说:“来杀了我吧……”
杀了她,以她的死亡为界,将他们两个人的一切扼杀分明,全部湮灭。
“不然,死掉的就是你了哦。”
她微笑着,近乎冷酷地下了最后的判决。
可是,回答她的,是五条悟近乎死寂的声音:“你说过,杀了你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就此,娑由缓缓瞪大了眼。
某个雨天里,那个小少年的身影在这一刻,与眼前的人尽数重合。
「我想死在像你这样漂亮的蓝眼睛里。」
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于是,他满怀杀意,朝她抬起了手。
「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杀了你呢?」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
娑由近乎呆愣。
她做了什么,才让那个如同神明一样的小少年收回了死刑的判决书?
……啊,想起来了。
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弯着眼睛说:
——「如果你杀了我的话,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哦,五条悟。」
……记忆中,银发蓝眼的孩子轻轻放缓了呼吸。
他似是不甘,眼中燃起了某种艳色,衬得那双在过去中颤动的虹膜漂亮至极:
——「说的好像我们一定还会再见似的。」
「会的哦。」
当时的她,这样笑着说:「因为,我会来见你,比起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我更想见到你。」
「为了不遗忘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
她说:「我需要你。」
「对于我来说,你说不定比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要来得重要。」
「所以明天,后天,大后天,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哪怕十年,五条悟,我都会来见你!」
记忆如开了匣的蝴蝶纷飞而出。
时光的歑隙中,那个人随着她的话慢吞吞地收回了手去。
须臾间,他低下头去,扬起兜帽,将脸遮了个严严实实,插着兜踏入了放晴的蓝天下。
然后,某种又淡又轻的声音随之而来:
——「……随便你。」
而现实中,五条悟在生死的界限上,近乎无悲无喜地说:“可是,被你杀了的话也见不到你……”
以这个为前提,五条悟的指尖突然发出了紫色的光芒。
他在盛大的星光下,瞪大眼,咧开嘴朝她大笑:“所以,一起去死吧。”
这一瞬,娑由瞪圆了眼。
某种如闪电一样从她骨髓深处惊起的花在她心中璀璨地绽放。
下一秒,仿佛受他感染一样,娑由也笑了起来。
她笑得明朗,笑得明媚,笑得没有任何顾虑。
她想,她承认了……
她可能真的喜欢五条悟也说不定……
但这份心情,能否称之为恋慕呢?
娑由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心脏的这份鼓动、那种如同密密麻麻支配了她的四肢百骸的感觉,由五条悟赋予。
这份奇怪的欢喜有生以来第一次。
以致她忘了所有,像个飘到了天上的孩子,满足而高兴地笑了出来:“好啊!我们一起死掉呀!”
伴随着这番话,一阵剧烈的晃动突然出现。
与此同时,日本各地的晚间电台被新闻频道紧急覆盖:
[紧急新闻:日本横滨突发95级大地震……]
[同时,日本冲绳所在地往东……临海突发海啸……]
[三重县……突发……]
[东京……嗞嗞……]
也是这一刻,娑由高兴得几乎想要大喊《浮世德》一书中的结尾词:
‘时间啊,停止吧,你是如此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