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遍布死亡。
天空,深海,丛林,大地。
飞鸟坠落,鱼群溺亡,草木枯萎,以及蝴蝶萦绕。
镜头聚焦,万花筒重叠。
相机内部的运转发出细碎的咬合声。
眼球隔着凸透镜与虹膜,捕捉到了一只黑猫被碾碎于车轮下。
五条悟眨了一下眼,安静地放下举在眼前的相机,目光放远,穿越阳光的尘埃,落在远处平直延伸的油柏路上。
“悟?”
身后,夏油杰的声音在唤他:“还在拍照?车来了哦,快上车。”
耳边,巴士的车门开启,来自游客的脚步声错落响起,靠海的公交车站送来温和而细腻的风。
他顶着太阳,呆呆地站在那。
肃穆的黑,鲜艳的红。
来自相机镜头的画面悄无声息。
破碎的躯壳,血红的流淌,食腐性的蝴蝶正在安静地飞扬。
有关死亡的记忆还残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世界仿佛在夏天的日光下旋转,椰子树高高地摇曳,静谧的蝴蝶舔蚀尸体,他举着相机,站在冲绳的公交站旁,在那一瞬间被朋友扯住后领,粗暴地拉上了车。
咔嚓一声。
折合的巴士车门在他眼前关上。
一切仿佛又回归正轨。
玻璃外,生锈的站牌被抛之脑后,碧蓝的大海随之映入眼帘。
很显然,他又梦到了冲绳的海。
从机场出来,一路顶着盛夏热烈的太阳。
海岛的风光被泛白的日头烫软。
“你们是第一次来冲绳?”
耳边,有陌生人的声音传来笑呵呵的问候。
他的视野跟着敞篷式观光车特有的镜头晃荡。
“是一起组织来旅游的吗?”
“不是哦。”
“那你们几个是同学或朋友吧,都穿着学生制服呢。”
“也不是哦。”
眼帘中,盎绿的椰子树在行进的方向上连成清白的一片。
清晨的光影像飞鸟一般,强烈而分明,掠过了五条悟16岁的脸。
驾驶观光车的司机的闲聊还在继续:"这样啊,难道是一家人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也不是哦。”
而五条悟在这样轻盈的声音中,仿佛安心一般,伸展着腿和脚,独自一人窝在最后排的椅子上。
2006年的夏天。
他和夏油杰护送作为「星浆体」的天内理子前往冲绳,拯救被人绑架的黑井美里。
在下飞机后,他们租了一辆观光车前往目的地。
沿途,他看见了远方的群山,世界变成青蓝的色彩。
天空与大海在他的六眼中翻转,连接的粼粼波光构成了一幅流动又龟裂的画。
某一刻,他还听到司机这么说:“那你们四个一直在一起呢,是双双约好一起来玩的情侣吗?”
就此,某种悸动突然就袭击了他。
耳边原本清晰的声音突然就被鼓动的心跳掩盖。
颤动的眼睫间,晃白的世界变得头晕眼花。
可是却柔软,烂漫,且闪闪发光。
他在那样的画面中将目光从外面的风景上收回,缓慢而紧张地移向前方。
徐徐前行的观光车中,前后三排的座椅,第一排是司机的驾驶座和空空的副驾驶,中间的是夏油杰和天内理子,再加上最后一排的他
紧张的心情莫名出现,又突然莫名消失。
三个人才对,哪来的四个
他想。
刚才是天内在和司机搭话吗?
片刻后,思索无果,他无聊地撑起脸颊,重新看向车外流动的风景。
嘛,没注意,估计是吧。
算了
反正世界依旧很漂亮。
“所以,要先去泡两个小时海水浴吗?”
少年眨着漂亮的蓝眼睛,无辜而期待地问:“反正今天还有航班能回东京。”
在他面前,刚被救出来的黑井美里陷入哑言,系着麻花辫的少女看着他将鼻梁上的墨镜推上发间,震惊而着急道:“当然是赶紧回东京呀!妾身大人可是未来的天元大人!你们得尽快将妾身送去天元大人身边才行!哪有时间在这里泡海水浴啊!”
对此,16岁的五条悟在海边的街道上捧腹大笑。
末了,他对上天内理子倔强的目光,像是嘲笑一般,咧开嘴道:“你还真有觉悟啊。”
但是,耳边,有关夏油杰的劝诫应声而来:“理子妹妹说得没错,悟,我们现在还在任务中,如果你想玩今后再来也行。”
五条悟对此不以为然。
他撇了撇嘴,将双手插进裤兜里,两条又细又长的腿晃呀晃,像个不甘心的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嘟囔道:“可是,难得来冲绳诶。”
天内理子顿了一下。
五条悟突然弯身凑近她:“不觉得很漂亮吗?”
少女后退一步。
他继续说:“有漂亮的泳装,还有可以美容的日光浴诶——”
黑井美里和天内理子同时咽了咽口水。
“悟……”夏油杰不赞同的声音才刚响起。
“有椰子——”
他起身挨近夏油杰,刻意压低的声音含着恶劣的笑意:“还有美女诶。”
夏油杰无语地推开他。
“天空很蓝,大海也很蓝。”
他在对夏日的幽灵说。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墓场吗?”
理所当然,没声音回应。
最后,白发的少年张开双手,近乎豪迈地笑道:“等会我请你们吃这里最贵的刨冰!!”
“好耶!”
眼帘中的三人异口同声。
很快,时间到了午后两点。
五条悟换上海边买的花衬衫和沙滩裤,抱着个小黄鸭大泳圈,赤着脚浸入冷凉的海水中。
天内理子欢快地奔向深处,溅起的海水像绽放的白花,却被他一伸手扯了回来。
夏日的午后,太阳白晃晃,脚下的海水透出细腻的沙,水面清澈得能映出他雪白的影子。
远方掀起波光,他搅碎海面,将水泼向欢笑的女孩。
某一刻,他看见眼帘中,一望无垠的天际上,掠过的飞机在蓝天上留下一道雪白的云线。
少年在那之中回过头去,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墨镜下的六眼望向岸边,朝那里大笑着挥手,昭示自己的存在。
金灿灿的沙滩上,夏油杰和黑井美里正坐在支起的大篷伞下聊天。
插着吸管的椰子放在一边,他左看看,右看看,安静的风却只吹开了漫来的海浪。
脸上的笑意突兀地淡下去。
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茫然。
身边,天内理子的声音在笑:“机会!有破绽!”
他空白地回头,看见那些报复性泼来的海水被尽数隔绝在无下限外。
对此,天内理子大喊着赖皮,转眼就被反应过来的五条悟泼湿了黑发。
可是,待将那些黏湿的发丝都别到耳后,她便也望向岸上,道:“你刚才在看什么呀?”
下一秒,她将目光收了回来,然后露出了一个轻轻的窃笑:“哦——我知道了,你难道在看——”
“没什么啊……”五条悟弯身准备泼水的身形顿住,其双手还浸在海面下,他只是轻轻呢喃道:“只是感觉不太对劲……”
“是有什么情况吗?!”天内理子却是紧张地问他:“有敌人吗?!”
“是啊——敌人!”这么说的人哈哈大笑着,将从海水下摸出的大螃蟹扔向了哇哇大叫的少女:“看招!”
“五条!你个混蛋!!”
混蛋之所以是混蛋,是因为这些人有一定的不确定性。
至少天内理子口中的混蛋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家伙。
在五条悟突然决定明早再回东京后,为了让大家都没有异议,五条大少爷决定自掏腰包,让大家过个开心奢侈的冲绳一日游。
“这是您的刨冰。”
小麦肤色的服务员将一碗又一碗小山一般高的刨冰呈了上来。
艳红的草莓,雪白的冰。
流动的糖浆淋在上面,顺着融化的水珠蜿蜒而下。
天内理子馋得眼睛发亮,夏油杰则是好奇地拿起了五条悟放在一旁的粉色照相机。
看了一会,黑发黑眼的少年略带嫌弃地失笑道:“什么都没拍到啊你。”
正准备大快朵颐的五条悟一把夺回来,欠扁地朝他笑:“拍到了你像奇形种一样奔跑的画面。”
夏油杰的笑容不变:“想打架吗?悟?”
五条悟对此大笑着,略略略地吐舌头。
他洋洋得意地说:“这些可都是珍贵画面。”
“可是这些都不是你想拍的吧。”
夏油杰却突然这样说。
五条悟一愣,就听他继续问:“真正想拍的,有拍到吗?”
眼帘中,这么说的人正将刨冰用勺子送进嘴里,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五条悟茫然地眨了眨眼。
但不等他问,对方又道:“倒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拍照,认认真真拍不是更好吗?”
白发的少年终于不悦地挑了挑眉。
这时,夏油杰侧过脸来,笑:“怕被发现吗?”
他撑着脸颊,眼神里是促狭的调侃和取笑。
“你,怕被拒绝吗?”
少年的言语,轻盈又令人火大。
五条悟终于不爽地嚷嚷出声来:“你在说什么啊?”
怕被发现什么?
怕被拒绝什么?
谁敢拒绝他?
他自己想拍的东西,他都不知道……
“别管他了,夏油。”
耳边,天内理子同样饱含嘲笑的声音在说:“他就是死鸭子嘴硬。”
而黑井美里则是无奈又温和地劝道:“别这样说,理子,五条先生自己肯定有打算的。”
什么啊……
五条悟茫然地看了他们三人一圈。
滚动的岩浆埋藏在冰冷的白雪中,他任由自己的刨冰在夏日的温度中融化,红色的糖浆与冰水融在一起,变得混乱一片。
你们在说什么啊……
他想问。
个个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他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偏巧夏油杰的声音还在继续:“今晚有烟花晚会不是吗?要尝试一下吗?”
闻言,16岁的五条悟呆住了。
……尝试什么?
“看他这副表情,完全没想过呢哈哈哈哈。”对面的天内理子在大笑。
“我还以为五条你今天说要留在这里多玩一晚,是为了等这场烟花和祭典呢!”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五条悟茫然又恼怒。
奇怪的是,过去的自己并未发问。
相反,像要掩盖什么似的,他在转瞬将辣椒洒在了天内理子的刨冰里,以示报复。
然后,像是要落荒而逃一样,16岁的自己起身离开了海边的刨冰店。
“去哪里?”身后的夏油杰问。
“去买多一卷胶卷。”他散漫地说:“照相机的胶卷用完了……”
“一共是1548日元……”
找零的硬币掉在木质的桌上,五条悟将硬币一把顺进口袋里,在海边的小摊前,将买来的新胶卷放进了照相机里。
咔嚓一声。
他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