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妻衣绣,太祖登台见之,以违制命,还家赐死。” ——《魏晋世语》 也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 意识若有若无,若浅若深。 似乎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我:崔缨,你很困很累,该休息了。 我说不出话,努力了无数次,想让自己重获光明,终于在全身痛苦消失之际,睁开了双眼。 这是一个弥漫着恐怖气息的幽闭空间,没有丝毫光亮,而我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就像被人用绳索紧勒脖颈,几近窒息。 正在此时,不知何处,透出一束光。 光使我重新看见。 我看见迎面跑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 她穿着古时的褐衣,小辫高扬,唱着不知名的谣曲,于是我呼唤道: “小妹妹,可以过来帮姐姐解个绳子吗?” 可小女孩好像听不见我说话,也看不见我在哪,只顾着欢快地歌唱,只顾着蹦蹦跳跳。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小女孩的面前突然冒出一条河。 我挣扎着,大喊“不要”! 她却仍笑着继续往前。 “扑通”一声,小女孩掉进河里,没拍几下水面便卷入了漩涡中。 那不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去送死—— 那是一个溺水的女孩绝望地挣扎—— 不管她怎么挣扎——挣扎——都是徒劳!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呼一气,再也听不到一点声响。 妈妈,弟弟,我很想你们啊……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像进入了婴儿般朦胧的状态,一片刺眼的光亮,将我全身裹挟而住。 身体仿佛变得很小很小,我拼命睁也睁不开双眼,便试图张嘴发出声音。 一阵刺耳的婴啼声在耳边响起。 谁!? 是谁在哭? 这是我的声音吗? 为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周围,好像有很多人的笑声……我感到莫名的愤怒和委屈,便放声哭个不停,不承想,他们笑得更大声了。 拜托了!拜托了!不要,不要笑话我,我最怕被人嘲笑了! 迷迷糊糊中,又过了很久很久,当我终于可以睁开眼睛时,却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像极了当初在起雾的镜框内所见的世界。 我原以为,前后这两个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却在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逐渐明白一个事实。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恍若身处梦中,我竟然变成了襁褓中的幼孩! 这里人们的衣着、言语、举止,还有这里的建筑、陈设、装饰,都是古时候的模样! 我恐惧着,宁愿相信这里是地狱,也不愿承认自己来到了古代。 一想到自己可能已经和原来的世界永别了,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可崔缨真的像个新生的婴儿般,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点一点地长大了。 手脚逐渐灵活,视力逐渐清晰,意识逐渐增强。盥洗盆中倒映着的,还是我从前的模样。 也许,也许……这就是一场梦,梦里的我,重生了? 我想,任何一个受过现代思想教育的人都应该很清楚,孤身置于吃人的古代社会,到底意味着什么。 前世的记忆不但未曾渐渐模糊,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清晰,甚至回忆起不少早已遗忘的过去。我除了默默接受重生在古代这样一个事实,什么都做不了。 不幸但万幸的是,我生在了一个阔气的宅府中,家里仆婢众多,不愁吃穿,我也颇得生养爹娘的疼爱。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什么朝代,这是什么地方。 我模糊地忆起大学时掌握的,支零破碎的音韵学知识,推断他们操着的,是一口现代人几乎没法听懂的中古汉语,再结合他们身上的服饰特征,很快就推测出:这是两汉时期。 我在摇篮中闭目细听家里人的谈话,暗自学着这里的汉语发音技巧,等到某天生父抱我入怀时,张嘴便叫了声“翁翁”。 他们夫妻俩先是怔了怔,随后欣喜若狂,又念了好多句古话,我大概都能跟着读出音来。自那以后,他们更加细心照顾我了。 托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福,很快,我便能基本听懂这里的人谈话了。虽然日常与人交流还有些困难,但已学会一些简单的词汇发言,却已经让府中上上下下把我当神童似的供着。 汉语发音也许会随着时间的变迁而有所改变,可汉字依旧是汉字。我很庆幸,作为华夏儿女,能看懂千年前老祖宗的文字。 于是这个世界的信息一点一滴灌进我脑里。 人们口中的“京洛”“雒阳”,加上竹简布帛上的隶体文字,便可确定朝代为东汉。 巧合的是,府邸门口牌匾上书“崔府”二字。 难道,我重生在了自家祖先身上不成 这日,阿翁抱着我坐在案前,说要写信给在外从学北海郑君的叔父,还提笔写下首句“吾弟琰儿”。 大脑飞速运转,心跳飞速加快。 北海郑君何许人 不是汉末享誉天下的经学大师郑玄又是谁? 中文系出身的人,如何没有听过郑玄遍释儒经的名望呢? 两汉时期,经学盛行,郑玄所注经书,代表了汉代学术的最高成就,对后世经学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世称“郑学”。而郑玄门下盛名弟子诸多,其中便有清河东武人氏崔琰。清河崔氏一族早在春秋时期便已发迹,后来,更是在崔琰与其从弟崔林的发展下,成为汉魏望族之一。 “清忠高亮,雅识经远,推方直道,正色於朝。魏氏初载,委授铨衡,总齐清议,十有馀年。文武群才,多所明拔。朝廷归高,天下称平。” 这是《先贤行状》对崔琰的极高赞誉。 远在前世时,他便是我心中除荀令君、郭祭酒、诸葛丞相等君外,最为敬慕的古人。 后人常喟然叹曰:清河崔氏,百年风骨。 我竟成了东汉末年河北清河县崔氏之女?? 等等,崔琰既是我叔父,那我便是他女侄,崔琰女侄……那岂不就是…… 不!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历史上曹操为了笼络世家大族,让曹植娶了崔琰兄女为妻,后来却对崔家人动了屠刀,崔琰之死,时为之冤。 历史上崔琰兄女,正是曹植结发妻子崔氏! 曹植妻?呵。 你们不要以为我有多窃喜啊!你们不要以为我有多高兴啊! 她可是传说中那个因为衣服穿得太华丽,就被曹操赐死的可怜的崔氏女啊。 没有神谕,没有人面狮身女妖,我今后的人生,却注定将是一个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 我到底该怎么认识我自己? “我知道我无知”吗? 现在这个时代的崔氏女到底是谁? 出生即宣判死亡,这算什么!?这凭什么!? 如果你生来便注定死亡,你还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吗? 哦,好像人活着,本来就是如此呢。 可我不是清河崔氏,我是崔缨。 我从不喜欢经常穿漂亮衣服。 一个有过二十三年二十一世纪生活经历的人,怎么可能会甘心在古代认命呢? 二十三年人世颠簸,早让我形成懒惰、懦弱、悲观的病态人格,但骨子里多多少少还留有几分少年时代的傲气。 天生的自信还是作为现代人的自负?我也说不上来。 我只知道,士族名门的出身,并不能使一个没有尊卑观念的人欢愉多少。纵然我从前如此迷恋历史,如此思慕着曹子建,也绝不会甘心就那样成为他人刀俎上之鱼肉。 我害怕死亡,害怕失败,更害怕游戏尚未开始,自己先缴械投降。 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长大后的将来。 将来,为了让自己自由,为了让自己独立,我只天真地想着一件事: 我要出逃。 既然来了,我会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去的,我还想回到自己那个和平幸福的年代,我也一定能! 我要改变这个崔姓女子的命运。 前世幼年玩刀时,意外伤了右手虎口,没想到竟在这个世界变作了胎印。 我的生养父母都对这个胎印感到十分惊异,又见我头大如虎,广额粗眉,似有虎气。便说起“葫芦者,多福多禄也”,给我取了个“瓠”字作乳名,成日“阿瓠、阿瓠”地叫着,听着倒像是叫“阿虎”。 啊,阿翁,阿母,你们不如叫我“葫芦娃”好啦! 不行,我得把我前世的名字找回来。 有了现世记忆在身,又有本科专业知识加持,在这里的人们眼中,我便和寻常小孩很不一样。古汉语运用得越来越熟练,和仆婢们交流已基本没有语言障碍。感谢大学期间开设的古代汉语、古代文学、音韵学等课程;感谢大学期间啃下的那么多坟典;感谢自己坚持自学书法多年……让刚会爬的我在榻上翻看东汉简牍就是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