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四刻。 司空内府正堂。 天已大黑,何晏、曹矩、秦朗、曹宪还有我,已经在堂内跪了半个时辰。除了卞夫人高坐,其余女眷及府中诸子,皆分坐于两列。 何晏脸上已上过药,但仍颇不服气地低声抱怨,堂内公子小姐窃语之声不绝如缕,只有小曹冲由环夫人抱着,安静地不说话,像个小柯南似的,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默默观察着我。 我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数着地板的木纹,心下其实早已惴惴不安。 夜晚的宁静,将内心的浮躁,连同白日的撒泼劲,一道驱逐了。 今日之事,若传到叔父崔琰耳中,他一定会觉得很丢人吧?崔氏小女住入司空府不过数月,竟将先朝大将军嫡孙的脸抓伤,若传出去,还不知道邺城百姓会怎样非议清河崔氏呢。 这士族名门的包袱,压得我喘不过气,往后年岁还那么长,究竟怎样才能卸下这“包袱”,轻装上路,自由自在地过一生呢? 正当我揉捏着膝盖,试图缓解长跪的疼痛时,突然听得堂外传来一声轻快的笑: “母亲!缨妹妹究竟将平叔怎么了?”曹植跑入堂,语气中透露着无限好奇。 “植儿,勿要多言,坐下。”卞夫人板起了脸。 曹植探头探脑走上前,见何晏华服弄破,原本白净的俏脸也变得脏兮兮的,还有猫爪似的三道印,差些没忍住笑;又弯腰瞥了我一眼,颇有幸灾乐祸之意,随后便大摇大摆地扬袖落座了。 他觉得好玩似的,竟招手将曹冲唤去,兄弟俩不知在交流着什么悄悄话。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曹丕回禀归来,众人目光集聚,我的心瞬间提起。 “丕儿,医官怎么说?” “回母亲,医官已施针灸消肿,崔小公子现已无大碍,孩儿已派车马送其回崔府去了。” 卞夫人听罢,同我一道松了口气,曹丕再揖,仍回旧座。 “唉!我这苦命的儿啊!” 尹氏以帕拭泪,终于扯开嗓子,开始抱怨。 “晏儿,他不过与一众兄弟嬉闹,无意间碰到了那崔家小童,竟遭人恶意报复,伤成这副模样! “适才医官也给晏儿看了,说抓痕颇深,若未得仔细治药,恐留疤印,夫人,你可要为我晏儿做主啊!!” 卞夫人正色:“传府卫入堂。” 白日值守的两名府卫随即入堂叩见。 “尔二人,且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一名府卫上前,俯首作揖: “回夫人,日近午时,卑职二人正在府外看守。忽有一小公子,面生得很,欲闯入内宅,被我等拦下,却见宪姑娘跟随其后,卑职这才知晓,原是宪姑娘带入内府之人。恰在此时,晏公子四人自东门归来,不知怎的,那小公子的头便磕绊到门限上。继而缨姑娘奔回,唤卑职去请医官,余下的便不知了。” 另一名府卫接着说道: “回夫人,缨姑娘回府后,突然与几位公子斗起嘴来,缨姑娘还拔了卑职的佩剑,同晏公子打斗在一处,卑职劝说无果,这才入府禀告夫人。” 我闻此言,既无话可辩,又觉何处不对。 “我且问你,他们二人,究竟是何人先动的手?”卞夫人问。 第二个府卫似将余光投向了尹氏,他作吞咽状,缓缓回道:“回夫人,是……缨姑娘先拔卑职的剑。” 我陡然而跽,怒道:“你胡说!如何是我先动的手?” “缨儿!堂内不得喧哗!”卞夫人喝道。 我压住怒气,但再也跪坐不下去。 “大夫人,妾可从未听闻闺阁女子中,胆敢挥刃动武者,今日之事,简直惊骇至极!这崔氏……于人前便敢如此无礼,人后还不知怎样粗鄙呢!”尹氏掩帕作厌恶状。 卞夫人皱眉:“缨儿,如实回答,你,可曾执剑?” 我急切地辩解道:“回母亲,缨儿确实拿了剑,可却是何晏先拔——” 尹氏打断道:“好个崔氏!竟敢直呼兄长名讳,真是不知半分礼数。” “……”我黯然地垂下眉头。 “晏儿脸上的划痕,可是你所为?”卞夫人又问。 “是。” “你可知我曹府家规,蓄意伤害府中姊妹兄弟者,当受重罚?” “……” “缨儿?” “……” 那一刻,我也曾想过说出数月前在园中被何晏欺凌之事,可无凭无据,只怕此刻说出,也无人为我做主,反倒会被人安上“诬蔑”的罪名。 我只好伏地叩首,颤声道: “万望母亲明察,缨儿往西门送征归来,却见本家阿弟崔铖受人欺辱。公子晏出言不逊,是其先拿剑恐吓,不让铖儿入府,缨儿方拔了府卫的剑。且尚未交锋,剑便被夺回入鞘。而后公子晏将我推倒在地,缨儿忍无可忍,这才动手伤人。母亲若不信,自可遣人去崔府唤来那两名女婢,彼时其犹在侧,一问便知。” 一旁的尹氏冷笑道:“你原是崔府过继而来,崔府女婢之言,焉能作数?” 刚才那府卫急忙磕首:“卑职不敢欺瞒夫人,确实是缨姑娘先拔的剑!” 骂人的话只能咽进肚子里,我涨红了脸,气得快将指甲嵌进手心肉里。 人在生气时不会掉眼泪,只有受委屈时才会。 可在场人那么多,更有我在乎的,我是拼命也不让自己掉一滴泪的。 “宪儿——”卞夫人唤道。 “女儿在……”曹宪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根本不敢抬头看众人。 “当时你亦在场,可见谁先拔剑?” “回母亲……是……”曹宪支吾良久,怯怯地望了望旁侧的何晏,又看了看我,咬着薄唇不敢吱声。 “到底谁先动手?”卞夫人微怒。 “宪儿……不记得了……母亲,今日之事,诚与宪儿无关啊……”曹宪忽然抹起了泪。 “郎儿,上儿!你们呢,也没看见吗?” “……” 秦朗缄默且冷漠,公子上缩了缩脖子,似乎想说些什么,被其生母孙姬瞪了一眼,终究又把头低了下去。 大堂静悄悄一片,死一般沉寂。 我脑中一片空白,无语凝噎。 周遭目光灼灼,竟无一人为我说话。 “母亲,孩儿赶到时,只见何晏举剑,似是起了杀心。” 曹丕终于按捺不住发言了。 众人于是又看向何晏,何晏慌得冷汗直冒,尹氏冷笑道:“二公子,放话且须尊重些!晏儿尚未束发,不过拿剑唬人罢了,与那崔氏是同样的做法,怎地到了二公子这里,反倒存了杀心了?” 何晏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跪着向前挪动,急忙辩解道: “母亲,是崔妹妹先言‘如此公子,诚为司空府之灾’,晏儿这才被激怒拿起剑的。” 此言既出,满座皆惊,我脑中“嗡”的一声。 “放肆!”卞夫人击案喝道。 “好个崔缨,好个清河崔氏!”尹氏哂笑,“大夫人,司空可真是收了个上佳的义女啊。” 我如芒在背,却见卞夫人满是失望的神情,不住地摇头,摇得我心惊。 “缨儿,晏儿无意撞伤汝弟,令其赔礼即是,何以不改乡野俗性,出手伤人?尔又焉敢在府中道此大逆不道之言!” 我伏首再拜,泪水强忍于眶中,说不清楚话: “母亲息怒……铖儿年幼,与我数月未见,啜泣不止……缨儿也曾磕过门限,知道有多疼,一时失言,竟忘了母亲的教诲……母亲,缨儿,缨儿知错了……” 卞夫人怒气渐退,叹息声中露出无奈:“缨儿,你年纪虽小,犹须懂事——汝今已为曹府中人。” “是……” 我连连点头,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甚清。 司空府一干人“审判”了那么久,却没有一人真正在乎,最初那个受司空府贵公子欺凌的崔家小儿。 卞夫人的关注点只在于,我这个名义上的“曹家人”,可曾有坏曹府的家规,可曾放轻先前崔氏女的身份,可曾怀善接纳一众异姓兄弟姊妹。 正当我怅惘着,准备接受现实时,身旁突然响起沙哑的男声: “大夫人,是平叔哥哥先拔的佩剑,朗儿亲眼所见。” 众人皆惊,平日里寡言内向的秦朗,此刻竟发声了。况且,他秦朗与何晏同休同止多年,此刻竟为旁人说话。 秦朗的生母杜氏,此刻面不改色,安坐如山。 “阿苏可有欺言?”卞夫人问。 秦朗叩首:“阿苏不敢。是平叔哥哥坚守家规‘外男不得入府’,而崔姊姊初入公府,府中规矩尚未学全,这才在门前起了争执,还望母亲能从轻处罚。” 卞夫人即刻转头怒视府卫:“尔竟敢私自包庇公子,好大的胆子!” “夫人息怒……许是卑职记错了……” “记错了?真当司空内府的差事如此轻松,便能懈怠么?着你即刻去领脊杖二十,不得有误!” 府卫就这么战战惶惶,唯唯诺诺地退出大堂了。 戏场开幕谢幕般,我满头雾水,没等回过神来,场面已大变。 许是我犹在梦中耳。 “晏儿,汝为兄长,率众弟嬉闹府前,无所约束,撞伤崔小公子,今罚你半月不得出屋,抄录《论》及为之作释!公子矩、朗、上,各闭房三日。” 何晏此时,气焰全消,只能低头伏罪,尹氏也不好再多言语。 卞夫人继而责问跪在一旁的曹宪: “宪儿,汝身为弟姊,于事发时未尽劝阻之责,于堂上更推馁事责,罚你今夜不得用膳,闭门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