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寒衣,过来!”
明寒衣一愣,迅速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月亮已经半沉,黯淡清辉只能勉强照亮最宽阔的主街,其余地方全都被深深浅浅的暗影笼罩着,树影在风中簌簌抖动,像是无数奇形怪状的小鬼趴在各个角落里探头窥看。
比这种奇诡的幻觉更令人不安的是,明寒衣认出了那个飘渺的声音。
“阴魂不散哪……”她微微动了动嘴唇,无声自语。
邵琪不知道明寒衣正在做何感慨,昨夜一别,他们夫妇两个自然不肯死心,于是乔装打扮,好不容易避过各处的唐门眼线,在这里守了一整天,总算又找到了个机会。
明寒衣慢吞吞地靠近了暗巷口,眯了眯眼睛,看向巷子里勾肩驼背装作更夫模样的父母。
“真奇怪,”她看着那两张虽然经过了巧妙易容,却还是依稀能找出些许熟悉痕迹的脸孔,心里想,“明明是模样如此老实的两个人,在听着同门那一声声濒死哀呼的时候,为什么竟然连丝毫动容都没有呢?”
她的异样表情引发了邵琪的警惕。夫妻两人不由左右张望,发觉附近只有晃动的树影时,才松了口,伸手去扯明寒衣:“快进来!古古怪怪做什么呢,别引来唐门的人!”
明寒衣没有抗拒,顺从地走进了漆黑的深巷里。
邵琪与明暲对视一眼,试探开口:“寒衣啊,昨日爹娘说的事情,你可想好了没有?”
明寒衣:“……”
明暲误解了她的沉默,脸色顿时一沉:“好你个不孝女!你这是要眼睁睁看着你爹娘去死啊?!你——等等,我听说白日里有架不用马拉的车在客栈外停了一会……是不是有人找上你了?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最后几句一声比一声紧,到最后,明暲已经紧紧抓住了明寒衣的胳膊:“你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明寒衣抬起眼,原本或许是想如同以往一样做戏敷衍过去,可看到对方的反应,便知道没有成功。
即便光线黯淡至极,也仍能看出明暲脸色忽青忽白,好一会,邵琪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寂,她做出拭泪的模样,低低哽咽道:“傻孩子!不管那些人对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信。当年的事都是意外,你可知道,你爹当初本有大好天资,前途不可限量,可天工谷那些人……他们嫉贤妒能,处处排挤你爹,我们气不过,这才叛出谷去的!谁知他们紧接着就遭了难,剩下的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非要把那么大一口黑锅扣到我们头上……”
明寒衣漠然听着,心底一片冰凉。
他们似乎还不知道,那个意外看到了“蒙面杀手”真容的唐朝岚在断了一臂还被一剑穿胸的情况下居然还是活了下来,直到今日仍旧活蹦乱跳。
见明寒衣低着头不说话,明暲和邵琪只当她已经被说动了,连忙又提起旧话:“好女儿,你还没说,到底想得怎么样了?”
明寒衣依旧垂眸看着地面,低低地说道:“我说过了,岑公子是我恩人的遗孤,从小你们就教我要寻找恩人报他的救命大恩,现在为何又要让我去害他唯一的骨血?”
“这怎么能说是害呢!”不等她话音落下,明暲便道,“不过是移星阁想要找个地方问他几句话而已!”
明寒衣:“……”
或许也发现这话确实可笑,邵琪拽了拽丈夫,再次哽咽开口:“寒衣,爹娘也是没法子了,那蛊……你不知道有多可怕,就在前两天,移星阁的人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个人,就用那种蛊……”她脸色苍白地捂了下肚子,生怕说话声惊动蛊虫,令它提前钻出来似的:“爹娘是教你要报恩,可这报恩,总得自己先活着才能报,对不对?要不……你要是实在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就找个机会把那位小岑公子约出来,然后离席一小会,也不用你亲自动手,什么都不用你做,你看这样好不好?”
明寒衣蓦然抬头。
巷外风声又起,鬼手般晃动招摇的影子明灭不定,忽然,一角黑云遮住了大半的月光,前半夜还清光满盈,此时竟然像是要下起骤雨来了。
明寒衣站在距离巷口不远处,月光与黑暗在她身上交错,如同撕裂,让她的面容也显得阴晴不定。
片刻后,她在明暲夫妇殷切期待的注视下轻轻摇了摇头:我看不好。”
“你!”明暲大怒。
邵琪又要拽他,可这次却没拽住,只听他阴沉沉道:“好啊,你天天叨咕着想做什么好人,结果就是这么做的?你不舍得伤那个小白脸一根汗毛,却忍心让你亲爹娘去死?!哈,哈哈!你可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哪!”
明寒衣脸色一变。
明暲知道自己戳到了她心中痛处,立即又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高洁人物?呸!别装模作样了!你骨子里就和我们一样,都是自私自利,只管自己,不在乎别人死活的坏种!你还有脸质问天工谷是不是我灭的?我告诉你,就算是我,就算我再坏,也没坏到亲手送我亲爹亲娘去死!”
明寒衣:“……”
她与岑清商那“小白脸”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可明暲这话她却依旧无法反驳。她确实一直都很清楚,在选择了“报恩”与“不伤及无辜”的同时,也就等同于宣告了明暲夫妇失去了被移星阁利用的最后价值,而这何异于直接送他们去死……
他们固然自私,也坏到了骨子里,可作为女儿,她真的应该亲手把他们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么?
见到明寒衣脸上显出难以压抑的痛苦挣扎之色,邵琪眼中闪过欣喜的光彩,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好女儿,别听你爹瞎说,他就是气坏了。娘知道,你从小到大就是嘴硬,其实可乖了,也知道心疼爹娘,你肯定……”
话没说完,明寒衣忽然抽回了手,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难以阻止的坚决。
她抬头看着邵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们去死吧。”
明暲、邵琪:“!!”
两人全都愣在了当场。
明寒衣全身都在发抖,感像是被泡在三九天的冰水里,冷得几乎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可即便如此,仍然清晰地说道:“岑清商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在与移星阁的恩怨里,他只是无辜的受害者,我永远不会去加害于他。而你们……我无权替受害者评判你们犯下的罪,可如果你们没有背叛天工谷,便不必去南疆隐居,我也不会差点丧命被恩公所救,更不会有后面这一切,到了今日,我只能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们做过的孽,我不会再用更多的罪孽、更多无辜者的血去遮掩,如果我这样做的结果是让你们丢掉性命,那……你们就去死吧。”
她说完,注视着面前夫妇两人因为震惊而失语的面容,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只觉过去的一切像是尽数落入了火中,千头万绪一起被烧尽,只剩下荒凉的火灰。
“同样,”她转身,在走出巷子前略一驻足,轻声道,“如果害死你们是我犯下的罪孽,我对任何惩罚都甘之如饴。”
明暲脸色倏然剧变,像是终于清醒过来,明白了明寒衣并非在说气话,而是每字每句都是认真的,不由提高了声音,急声叫道:“你会后悔的!你根本不知道,移星阁要找的是乌蒙王陵的线索,你当年就是被从那里带出来的!只要我告诉移星阁,你会比岑清商的下场还——”
明寒衣头也不回,淡淡道:“那就告诉吧,我等着他们。”
说完,片刻也不再停留,径直走出了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