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正低语,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容钰闻声望去,见到不远处有人听着声音,和他们一样正小心地从门口探出头来。那盏随风飘摇的小灯笼只一闪,骑马武者已经近到跟前,不闪不避,直接践踏而过。
血肉四溅,像是就地摔烂了一个大西瓜。
容钰的心脏蓦地紧缩,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武者立刻觉察,长.枪一挑,眨眼间就到面门。容钰只感到眼前白光一闪,霎时间胸口剧痛,像是有人给了他一记重击。
他低低“啊”了一声,整个人立刻软了下来。关键时刻瘦老头紧急出手,长.枪一架,大吼:“娇娘,小九,快结阵!龙战于野,上六走坤位!”
他说着,一手扛起容钰,一手支枪便走。老太婆和小九紧随其后,刀锋化作两道弧光,将三个人护在里面。领头那武者随即勒马,摘下兜帽,沉声问:“这样贫瘠的地方,竟然也有武魂。贱民,谁教你们的阵法?”
瘦老头一枪劈下,大骂:“你祖宗!”
他们勉强支应着越打越乱,一跑出小巷,小九立刻狂呼:“五哥!景哥!救命!”
寂静的小巷被火光照亮。忽然两道黑影迎面而来,借势一矮身,砍向战马的马腿。武者们应声摔下马,小九又惊又喜,大叫:“五哥救命!”
老太太精神一振,大吼:“小景,来补我的位,君子攸行,刀在西南!”
她提示了招数和方位,那两人立刻领会,柴刀在地上一撑,一瞬间无数铁光劈斩出去,每一个交击都有鲜血飞溅。瘦老头心中一喜,长.枪斜挥出去,大声道:“来吧!看看我这柄枪老没老!”
黢黑的枪杆划出一道巨弧,在虚空中“呜”地一声鸣响,直击对方眉心。这一招是瘦老头毕生绝学,三十余年来即使不碰刀兵,他每日也要拿扁担比划两回,本以为能将武者立斩枪下,岂料对方向后一侧,轻轻巧巧躲过了他的攻势,竟然还笑了笑,说:“破绽太多。”
他说着手一抬,回枪抡了个大圆。两枪交击,瘦老头立刻就感到他的枪头走空了。大惊中他猛地矮身,后颈一寒,随即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武者陡然收枪,冷笑了一声。
瘦老头的心沉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人能把力量控制得这么精准。短短一击,就破了他的防护。
他不再说话,只是在黑暗中慢慢挪动手指,握住了长.枪的前段。枪法上讲一寸短,一寸险,持握越靠前,攻击力越大,相应地离敌人越近也越危险。年轻的时候他永远只握一个枪尾,觉得如果打斗的时候姿态不够轻盈优雅,还不如直接去死。
可现在,他没资格优雅,更没资格死了。
他出枪虚晃,却在对方接招的时候猛地换了方位,拉着两个容钰和五娘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吼:“捞上条耗子尾巴,要醮水了!”
这是打铁的黑话,讲打出来的刀茎形状像条耗子尾巴,承受不住沉重的头部,暗示大家对手太强要撑不住了,得赶紧想别的法子。几个人答应了一声,立刻默契地把骑兵们往小巷深处引。老五一眼看见别人家墙顶上绷着晾晒辣椒末的棚子,当即大吼一声猛地一抻,将棚子整个扣了下来。半干的辣椒末带着强烈的刺激气味劈头盖脸地砸下,可比武器厉害多了,骑兵们顿时呛咳成一团,便是领头几个气息好的稳住了,胯.下战马也发了疯,一时嘶叫狂吼不绝。
几个人早有准备,各自捂着口鼻,趁机打出了骑兵的包围圈。
他们一口气跑进东坊,这头已经大乱,火光飞腾,满城哭嚎,到处都是浓烟和燃烧的人影,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容钰踉踉跄跄被五娘拽着跑,只感到眼前一片昏花,心跳越来越快,带起一阵又一阵强烈的痛楚。他再也跑不动了,腿一软摔倒在地,艰难道:“姐……五姐……我……”
“殿下别怕。五姐在这呢。”五娘慌忙转身把容钰搂在怀里,哀求老人们:“咱们歇一歇!让殿下缓口气!”
老太婆顿时不耐烦,厉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歇!不想死就赶紧走,到了北城随便你歇!”
那位叫景志的武者闻言怔了怔,转过头道:“要去北城?我不去。我就送你们到这里。”
老五立刻跟着说:“我也不去。”
几个人向来同进同出,从未分开行动过,老太婆十分意外,问:“怎么?”
景志看了容钰一眼,别过脸:“他的孩子,就比别人金贵吗,要叫咱们五个一起搏命?凭什么?他死在家门口,我都不管。”
当初翎王一来,景志就私下抱怨过好几回,老太婆明白了,低声说:“你只管恨他,但不该报复到孩子身上,这不对。”
景志皱眉道:“我不恨。我就是觉着不值。这么多年咱们守着规矩,逼疯了小盖,害苦了罗汉叔,宁死也没碰过剑,可娇姐,就为一个小崽子,今天你带头坏了规矩。凭啥?他的命就比大家伙都重?咱们一走,这坊里就叫乌月糟蹋了,你刚才没见他们杀了多少人?一样要坏规矩,我宁可留下护着大家伙。你们乐意给人当刀使唤,我不管,但我这辈子,心甘情愿,就给一个人当过刀,为的是护持帝国火种。别的,都不行。”
火种是过去的老说法,指继承了灵脉的宗室子弟。后来皇族血统日益稀薄,觉醒灵脉的越来越少,这个词就被大家乱用,拿来统指皇帝的儿女。五娘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忙道:“大哥别走!我们这也是皇帝亲生的啊!一样是火种!他就是年纪小了点,将来不比别人差的!
景志很不耐烦,冷冷道:“你以为火种是什么人都能叫得的吗?你懂什么!”
五娘急得几乎快哭出来,低声哀求:“大哥你帮帮忙!不用你搏命,把殿下送到北城去就行,他跑不动,我背着他,绝对不拖累你们——”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一只冰凉的手掌蓦地探出来,抵在她嘴巴上。容钰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倔强,哑声道:“闭嘴!我的人……不准求!”
凌乱的火光照射进少年的黑眸,一瞬间的眼神凌厉如刀,像个冷酷无情的陌生人。五娘心中一悸,便见鲜血一滴一滴,正沿着容钰手腕滴落。她大惊失色,慌忙去握他的手腕,急道:“怎么又流血了!疼不疼?”
容钰没有回答。他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几个人的脸,可眼底一片血雾翻腾,什么都看不清。他像是被卷进了一场洪流中,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搅成一团,火光冲天,整片星空都沉沉向他压了下来,分不清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现实。
意识在一点一点模糊……冰冷的恐惧像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容钰的心脏。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冷,像是有无数毒蛇缠裹,碾筋碎骨,贪婪地汲取着他的力量。他浑身颤栗,全凭心中那股屈辱撑着,勉力道:“我不用……你们救!但我若死了,你们要立刻焚烧尸身,绝不能让人知道翎王死在江城……记住了吗!”
景志怔了怔,挑起眉毛笑道:“小家伙,想得还挺慎重。你在皇城,人家还敬你是个王爷,在这儿谁理你?少动不动就要死要活地要挟,哪有半点你父皇的气度?”
他说着一伸手,便把容钰的手臂拧了过来。那触碰如烈火焚烧,疼得容钰惨叫出声,幻象霎那间铺天盖地笼罩了他,他好像又被塞进了皮袋子里,铁蹄带风,狠狠踏碎他肩膀,把他撕成了一万片。他蜷缩在一团血腥里浑身发抖,忽然感到有人拉他,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叫什么叫,怎么这么没用?”
爆裂的怒潮在意识深处一下子炸开……他咆哮着扭动,可那双手束缚得更紧了。这么黑,这么痛,这么难过。他拼命挣扎,力气大得连武者都难以控制,一个脱手,容钰狠狠摔在地上。
光华四溅。
像是敲碎水里的月光,踏破了冰面上的薄雪。银蓝色的光芒一闪而逝,消散在容钰的发丝间。
武者们神色遽变。
景志猛一哆嗦,像被人当头抽了一鞭。他猛扑上前,双手捧住了那一点点光芒,颤声道:“陛下!”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片莹光如粉如沙,庄严又平静地落在武者们的肩头。当年陛下征伐西境,这样的光芒曾洒落整片山海,见者无不颤栗臣服,仿佛得见天光。那时候他们追随九邦帝王,也曾经明亮如星火,用血与剑,席卷了天下……
光芒一点一点淡下去,静静湮灭在尘埃里。小巷重回昏暗,几十年的岁月滔滔而过,武者们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