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盛闻第一次来银行,经理却把他请进了贵宾接待室。
经理大约四十几岁,亲自帮盛闻倒了茶水,一直带着笑容:“您可算来了……您可是我们银行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客人,有时候我想找您谈谈最近的投资情况,都生怕会耽搁您时间。”
有这幅态度经理显然是知道盛闻的。对于一个年纪能当自己儿子的高中生,他却从头到尾都一口一个敬语“您”,姿态放低到了地下。
盛闻没有碰茶杯。他沉默地坐了会,问:“我在你们银行是有投资么?”
“是的,您当然有。”经理愣了下:“您……是不知情吗?”
“我不知情。”盛闻问:“我应该知情么?”
他十指交叉在膝前,身体微前倾,几乎目不转睛,开门见山道:“我今天过来,是因为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每个月月初我都会收到来自京发银行的一笔固定转帐,而直到刚刚,我才发现我对这笔转帐的来源和原因都毫不知情。”
这原本是个简单的逻辑:
如果一对父母连儿子的住院医药费都交不起,已经被逼到了要卖掉房子举家搬到外地去来逃单医药费,那怎么会有钱每个月都各自给儿子转一笔远远多于所拖欠医药费的生活费?
既然没有……
那在转钱的是谁?
盛闻不知道。
而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发现,他不知道。
过去他以为他知道的、他认为的、他所思所想的,都仿佛建筑在一个高高的幻象世界,直到某一日,这庞然巨厦轰然倒塌下来,露出一个在名义上真实的荒诞相。
他记忆中早早离婚了的父母在医生口中是夫妻俩,他记忆中他是独生子,到现在却添上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医生告诉他父母吃穿用度捉襟见肘,几万块钱的住院费要拖上三五个月才能陆陆续续勉强交齐,而现在银行经理坐在他身边,告诉他在这间银行有投资项目。
荒诞离奇。
如同两个不同境遇的人,人生各摔碎一半,硬生生拼接到一起。
其中除了一张一模一样的面目,再无相同之处。
经理愣了一下,他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这种级别的大客户竟然对自己在银行办理了什么业务都毫不知情。
他迅速反应过来,出去吩咐助理把详细的合同书都打印一份拿进来,回来坐回到盛闻对面,思索了一下用词,尽力把这件事深入浅出地和这位高中生大客户讲明白:“不碍事,合同我去印了,如果您现在知道得不多的话,那我先把大概情况和您简单说一下……”
盛闻点点头,示意他在听。
经理道:“首先是您问的,您每个月都会收到我们银行的一笔转款……这笔钱不是谁转给您的,是本来就属于您的,相当于您在我们这的存款,到月初了,我们就把这笔存款取出来给您。”
他一边看着盛闻脸色,确定盛闻有没有听明白,一边继续解释:“至于这个‘存款’呢,也就是说您每个月收到的这笔钱……刚刚我不是提到您在我们银行有一个投资项目吗,这个投资项目的具体内容一会合同会拿过给您看,但大概就是您把钱给我们,我们帮您理财,帮您盈利,用钱生钱,而您每个月都会收到的这笔钱,就是您理财所得的一部分,更准确地说,是每年投资净利润的百分之五,一年十二个月,我们每年就会抽出百分之六十的所得给……”
盛闻抬手,做了个打断的手势。
他问:“那用来投资的这笔本金钱是谁的?”
经理彻底愣了:“……利息是您的,本金就当然也是您的!”
对他们这些投资经理来说,盛闻一直都是个颇神秘的客户。不光是因为自打签了合同,盛闻从来没联系过他们,也是因为有这个财力,能随便拿出这种量级的流动资金来和银行签一份中规中矩的投资合同的企业集团,在国内不说数一数二,但也绝对是他们干金融的这一个圈子里都倍儿耳熟能详的门户——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听说过盛闻后头的背景是什么。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些流动资金都来自于一个信息寥寥的私人基金会。
这个基金会在国外注册,查不到创设人姓名,运作方式、部门构成也无从知晓,只大概听说基金会大量资产都做在股市、虚拟货币上,完全依托数据贸易,创设人不是盛闻,但资产的唯一拥有者是盛闻。
经理忽然想到这一茬,心想盛闻这不可能再不知情了吧,笑道:“是基金会来签的合同,但基金会的拥有人是您,那当然基金会的钱就是您的钱,本金当然也是您的。”
他不太顺畅地回想着这个基金会的名字——基金会名字起得很简单,却很古怪,不好记……不好记到底有几个0。
“是零零零零……零零私人基金会。”经理尴尬地笑了笑:“是六个零么?我希望我没记错。”
他接下来就顺畅了:“基金会在我们银行有一个账户,是专门给您管理利息的……前段时间,我记得是上个月,您还向这个账户打了八千块钱,您还有印象吗?”
000000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000000私人基金会。
盛闻看着这个银行经理——在这一刻钟,他产生了强烈的和吕医生发短信时的那种白日幻昼的虚假感,让他一层鸡皮疙瘩从手臂汗毛中耸立而出。
他像一只莫比乌斯环上的虫子,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最后发现自己仍在这个无边界世界的出发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