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说话不利索,也不喜欢说话,平常盛闻说什么问什么它就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也不搭理盛闻。
但今天可能是开了窍了,也可能是1号今天比以前所有天都想说话。它扭过头,那对黄绿的蛇瞳干净得像一面镜子,对它说话的人都能清晰地在其中看见自己的面目,或友善、或愤怒,或悲悯、或恐惧,或恨不能欲之死……或一个恶魔。
它就这么看了盛闻一会,出声道:“乌、乌……哦,喔,我……”
1号的喉腔不住地响着沉厚的震鸣。它在困难、笨拙地学着盛闻发音,但它的声带结构生来就不是为了如同人类般窃窃私语、耳鬓厮磨,它本属于山林,它本应该是独行者。
它控制不住自己像是一条流涎水的野兽。它自卑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感受着自己的蠢笨。
可它还是坚持下去了。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1号搜刮遍了它所有的记忆,竭力回想着过去每一次它被呼唤名字的时候,那几个在人类唇舌间灵巧的卷舌音,拙劣地、四不像地模仿着:
“我,”它说,“叫……瑞,内……雷,雷克,斯,雷克斯。”
它重新说了一遍,带着兽类嗡鸣的嘶哑:“我叫,雷克斯。”
盛闻愣了下,下意识跟着念:“雷克斯?”
1号如释重负。
它费了这么大力气,却仿佛只是为了从盛闻口中复述一遍它的名字。
或许其实它还有别的想说,或许它之前独自想了很多,但它永远不会说,而盛闻也将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1号——
雷克斯深深地望了这个一身白色制服,戴着一副薄眼镜,不会笑,却总是话很多的年轻男人最后一眼,喉口轻轻“嗬嗬”了几声,掉过头去,像一匹真正的狼,四足奔跃,奔向了正在迎来春天的雪原,它光亮的白色皮毛,像逝去的冬日留在这的最后雪光。
盛闻愣住了,他点着麦克风想叫住1号——他这时并未意识到那已经是雷克斯的最后告别。
但不过转瞬间,1号已经消失在了盛闻的视野。
盛闻连忙调整了游戏高低视角,把视角拉到了最高。
——但出现在高视角游戏界面的,不仅仅只有不停地向远奔跑的1号。在山岬松林的尽头,盛闻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点。
那里每一个点,都是一个人。
“我的世界”玩到现在,盛闻从来没有见过除了他和1号以外的第三个人,更从来没想过会有第三个游戏角色。这里像一个属于小孩子的世界,没有复杂的关系,1号每天打打猎,做做家具,自给自足,盛闻就以为这是这里的一切了。
盛闻拉近那片密密麻麻的黑点,看见了人群,高头大马,带着铁盔的士兵,长长的刺矛,以及挂在骑兵腰侧的燧发枪。这是发明在十六世纪的热-兵器。
而这正是1号奔去的方向。
一个让人惊骇欲绝的念头倏地冲撞而出。
这一刻,盛闻完全忘了对他来说,“我的世界”应该是个电脑游戏。
他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了,顾不上他说的,他做的,对这个“游戏”接下来的发展到底还有没有影响,他来不及过去,甚至所有能做的仅仅是用鼠标不停地点着那边的地图,暴跳如雷地对着电脑吼:“我操,1号?1号??你他妈要去干什么,回来,回来啊!!1……雷克斯,雷克斯你他妈能听见吗??我让你回来!”
可再也无法挽回了。
这并不应当去怪责其中正在经历着的谁,只是一些事在它发生很久前,就被写好了结局。
盛闻的想法成真了。
盛闻看见人群对1号搭弓射箭——直到这一刻,他才清醒地知道这支军队般的人群,就是为了1号而来。
而1号早就知道了。只有盛闻不知道。
这是一场默片。除了嘶哑模糊的风声,盛闻什么都听不到。
而在这嘶哑的风声中,盛闻看见长箭穿着1号的骨肉与血飞过,溅起一串线珠子般的血,利矛刺破了1号的皮,矛柄将1号层层围住,它在其中,像一名囚徒。
而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将发条上弦的燧发枪,对准了1号的脖颈。
风声之中,仿佛传来了一声遥远的枪响,如同朔风泣鸣。
盛闻停下点鼠标。
——但这一秒钟,在印象中仿佛被拉至了无限长,盛闻甚至幻觉般的在那极短暂的刹那中,看见了一条清晰可见的燧发枪子弹轨迹。
它直直、直直地洞穿了……一个影子。
一切都恍如幻觉,因为盛闻无法解释,也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一秒钟内能够急遽发生这么多不符合视觉暂留效应的事,像时间这个维度上的发条弦倏然失去了绷紧度,在这个短暂时间段内发生的所有事都变成了没有时间意义的零散点。
在这短暂的刹那,盛闻看见雷克斯属于人类的特征急剧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难以以言语描述的……怪物。他不能用他所知的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生命物种来与它作对比,但如果硬要作对比的话……它像是某种流动的、令人惊惧的白色影子。
那一发子弹穿过了这个影子。
盛闻一时微微恍惚,而随即听到了两声系统消息的“叮叮”声。
“‘我的世界’目前已进入维护,暂时关闭‘林海雪原’服务器入口。”
“感谢您本次的旅途参与。ヽ( °▽°)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