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闻:“那机器人文明跟人类文明的大战呢?”
执政官唇角微掀:“都没有。问完了么,我还有事,问完我就走了。”
盛闻:“……”
这服务器真就“劝学”啊,挂着个星际背景,什么幺蛾子都没有?
可他接着想起裴廷刚刚说他有事:“你一会要去哪?”
“和你没有关系。”裴廷道。
试验站寄到执政官这的投射器是双向的——盛闻在那头下线可以切断连接,同时这头如果执政官关了投射器,盛闻也会被迫下线。
执政官缓慢地转着手腕上的投射器,神情看不出想法。
“就不能带我一块去么?”盛闻站了起来,捉住裴廷袖口的一片布料:“哥哥,今天星期五,就算是未成年健康系统,也让玩两个小时的吧?”
虚拟实体比执政官要矮上半个头,微仰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裴廷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好一会,他才倏地把手扽回来。
他掉头朝门口继续走了,冷声道:“不嫌无聊那就跟着我。”
轻型航舰在卫星太空港停泊,自动在太空港对接口搭建起一条通向舰内的长隧道。
一个野熊般魁梧的红发太空军上校等在舰门外。
这是莱斯特,裴将的副官长。
他看见隧道那头,长官远远阔步走过来,身后破天荒地跟了个人——在私人住宅区,裴将一向不喜欢有人上门打扰,副官不准,贴身警卫员也不准。
那人穿了身白色衣裤,比裴将矮些瘦些。
直到那人又走进了些,莱斯特才得以看清那人的面目……一时莱斯特险些以为自己白日做梦,梦回五六年前。
——盛闻??
这都过了这么多年没见了,长官是又找盛闻……
盛闻走至跟前,莱斯特恪守军礼,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只是盛闻似乎不记得他了一样,径直从莱斯特身前走了过去。
而当莱斯特转身跟上长官,听见了一个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能在盛闻嘴里听见的问题:“哎,这是飞船么?好大啊。”
——莱斯特活如白日撞鬼,猛地抬头看了眼落了长官几步远的盛闻。
盛闻面无表情,边走边道:“不是吧,这真的会飞吗?”
莱斯特:“……”
前头的裴将:“……”
原本莱斯特以为一个联科大理论物理系的高材生,在军舰上问一个在军队干部学校走后门都差点毕不了业的将军“这是飞船吗”就够惊悚了,原来还有更惊悚的:飞船会飞吗?
盛闻他爸是拿盛闻基因克隆了个“双胞胎弟弟”???
裴廷脚步顿了下:“会飞。跟上,别落下。”
——莱斯特更见鬼了。
盛闻从善如流,往前撵了几步:“好的阿sir。”
新服务器“劝学”……别名“老师老师再爱我一次”最大的缺憾大概是限制视野范畴。
所以盛闻只能看得见这艘大飞船的一小部分,在圆圆鼓鼓的Q版画风中像个被煮破皮了的小钢蛋,但形状还颇考究,有航空母舰的风采。
盛闻跟到裴廷身侧:“阿sir,我们这是去哪?”
“去开会。”阿sir道。
盛闻:“开什么会?我能进去么?”
裴执政官仿佛又不胜其扰,大跨步把盛闻落在了后头:“进不去。大人开会,小孩不用知道。”
盛闻:“……”
一直到主舰休息室,裴廷停步,朝盛闻转过头:“你先进去,不要跑太远。”
盛闻不疑有他,先进了休息室。
但刚进去,他就心想这休息室未免他妈的做得也太偷工减料了点:
白花花的墙,白花花的地板,虽然有光,但看不见灯——事实上这么大个房间,按比例目测在现实得有几百平方米,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家徒四壁,毫不夸张。
但还没等盛闻出门问执政官这里连把椅子都没有么,他看见整个偌大的房间开始变形了。
地板变成原木色,向外凸起,一节节变成阶梯,墙壁颜色柔和了些,向内凹陷,组装成了一整面复杂的墙柜,类玻璃材质的透明墙从地板下升起,将整个休息室隔断成了不同的功能区,墙角凸出许许多多个小方块似的物体,这是投射器——墙柜上出现了古瓷、铜器、鲜花。
但如果走近观察,就能发现这是量子重组出的“假货”,仅仅用以赏心悦目。
而盛闻所处的隔断区四周的墙壁都暗淡了下来:这里没有吊灯挂灯,全部靠墙壁或者地板发光。
盛闻看见了一片宏大的星图。
他身处其中,他指尖、头顶是缓慢流转的银河。
只有一个东西,是即便游戏、动漫画面也无法折损它原本面貌的:
星空。
当科技水准足够,而个人占有空间又被压缩到极致的时候,就会倡导极简主义——当前主流的智能服务系统大多都基于极简主义风向。
而航舰设计采取“极简主义”,除了是因为空间珍贵,也是为了防止在航舰起步高达几百G的加速度中,航舰中的物品会因高压错位破碎。
盛闻切到第一人称视角,置身其中,极其震惊。
他一边走,一边仰着头看。
他难以相信……这是一个游戏能做出来的水准。
直到他走着走着不知道不小心碰到哪了,星空戛然而止,整个片区唰地亮起来了,中间的银河成了不知道从哪找的时事新闻播报。
——新闻中间的那张大圆脸被放大得有整个银河那么大,盛闻站在他的鼻孔底下,仰着脑袋勉强能看到他的下眼皮。
新闻是平面的,这位仁兄在此,犹如一张巨人的粘贴画。
他只露出个演讲台上的半身,盛闻一米八三,够不到演讲台面,走出去好远,才将将把新闻画面看个囫囵个。
但他能看见的也仅仅是个大头纸片人。
倘若盛闻真的本人在此,才能看见新闻当中演讲的这位的模样。
此人大约四十出头,典型的高加索人面孔,棕色的卷发蓄到耳侧,但用发胶收拾得颇为妥帖。一身蓝色正装,领带打得整整齐齐,但从头到脚再别无饰品,整个人隆重而朴素。
不过即便盛闻真的在这,也认不出这是谁——
此人叫德鲁斯。直到这两年他才声名鹊起,在盛闻进M102试验站前,德鲁斯还是联盟政府机关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职员。
事实上,纵观德鲁斯过去的人生轨迹,都找不到任何天才或令人惊艳的痕迹,在德鲁斯人生中的前三十多年中,甚至看不出他将来会是个胸怀大志的人。
这一点与绝大多数立志要改变历史,并后来真的改变历史了的伟人们都大不相同。
德鲁斯甚至有些罪恶的平凡,当然这点后来被夸作大器晚成。
他生于一个条件优渥的家庭——得以让他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大学。在这个有“基础教育人脑芯片”的时代,天资平庸不会成为拿到高学历的阻碍,只有贫穷会。
德鲁斯大学读的古文学历史,又顺顺利利地毕了业。
毕业之后,家里托人让他顺顺利利地进了联盟地方政府的一个文化-部门:一份相当轻松的活计。薪水不高,可德鲁斯也并不缺钱。
到这里,德鲁斯都过得顺风顺水,他没有大才能,可也没有大志向,在学校学的那点东西和这三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就几乎够他应付他能遇到的所有事了。
直到六年前,公元三一五六年,南部区爆发了联盟一百多年历史中规模最大的一次武装暴-乱。
事实上自联盟成立伊始,这种极其激烈的“反对声音”就屡见不鲜,要求拆解联盟,联盟解体,反对独-裁,反对专-政……但这次是最严重的一次,反对组织组成了有军火支持的武装分子。
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打仗了。
德鲁斯不幸住在战火波及区——但这对有钱人来说本来不算是事,他们消息灵通,口袋富裕,就算航舰票被炒上天价,他们也必在旅客名单之列,这次仗打起来前,德鲁斯全家就早听到风吹草动跑到外地去避难了。
只是唯独德鲁斯十分不幸地在此耽搁了一段时间……当然他还是搭着最后一班离开战火区的航舰离开了这里,但在他离开前,南部区比邻星C-17居住区,他原本住的地方,就已经在枪械火炮中全面沦陷了。
这次死里逃生后,德鲁斯宛如重生。
虽然原本的政府大楼被炸没了,但他还是在编公职人员,可以接受调剂,立刻去其他行政区的文化-部门报道——但德鲁斯辞掉了这份文化-部门的清闲工作。
德鲁斯去应聘了一份政府的基层工作。
他从最基层的乡镇、社区开始干起,帮不乐意去工作、大字不识的懒汉解决低保发放问题,帮瘸了条腿的老头搬家搬东西,和小孩子们玩到一起,向上层呼吁、申请资金,翻新社区那些老旧的公共设施,让人们多从蜗居中走出来,摆脱孤立的生活状态,与同一个社区的人们建立感情上的联系。
德鲁斯最开始的口号十分朴素:“每一个同胞都应该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在几个世纪前,网络科技的发展就在人与人之间建立起了一层不可消融的社交壁垒,而“大坍塌”之后,整个社会的社会思潮都趋向于了消极和虚无主义,更不用提人与人之间平常的社交联系——人们几乎丧失了同理心和信任力。
德鲁斯的朴素口号,便如黑夜中落入的一点火星:
它照亮了一个微小的角落……而后以燎原之势烧腾起了整片黑夜。
德鲁斯从基层入职。
但一年后,德鲁斯当选南部区C-18居住区的行政区长——C-18和德鲁斯过去住过的C-17都是南部区人造居住区的序号,C代表南部区半人马座α三星系中的比邻星,还有A和B,分别代表南部区另外两颗恒星,而后面的数字指这是在这颗恒星周围开发的第几个居民区,18即为第十八个人造居住区。
两年后,德鲁斯以选民高票当选南部区C大区议事委员会委员长。
又两年后,德鲁斯“从政”的第五年,德鲁斯正式进入联盟的最核心权力机构,联盟议事会,成为联盟议事会成员。当然,他是“政府派”的。
德鲁斯的这一路晋升,速度快得像是坐了火箭,放在整个联盟历史——甚至再往前数几个世纪,人类还是主要以主权国家分划的时候,都从来没有德鲁斯晋升这么快的政治家。
他宛如一个奇迹。
一个神选之子。
和某些时代中半路出家、一步登天的“政治家”不同,德鲁斯是一步一步从基层爬上来的——
因此在公众眼中,德鲁斯几乎成了圣人。
他公正、博爱,从不偏袒谁,却谁都爱,把每一位同胞都当作他的家人,珍重他们的生命,体恤他们的伤痛,不会像那些狡诈的官员们天天拿空话、套话、连篇的鬼话来欺骗他们。
不过几年时间,德鲁斯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俨然成为了下一任行政执政官的准接班人,有媒体对此直言不讳:
如果下一任大选德鲁斯没有当选行政执政官,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也死掉了。
而就德鲁斯蓄发,与耶稣有几分相像的形象,坊间甚至已有了德鲁斯是上帝派来拯救人类的“耶稣之子”的离谱传闻。
——甚至这种传闻还传出了地域性:在过去的基督教教区,德鲁斯就是当代的耶稣之子,但在佛教徒聚集区,德鲁斯是割肉喂鹰的佛祖的座下弟子,而在过去的道教教徒聚集区……
道教教徒没有聚集区,往往呈点状分布,不少自称信奉古道教的大师宣称他们曾经给德鲁斯算过命。
但这些盛闻都不知道。
在他眼里,这个巨大的演说家不过是一个长得有些显老的大头纸片人。
盛闻仰着头看。
德鲁斯在演讲:“……这一百多年,我们到底失去了什么?我们失去了很多: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以前抬头就能看得到的蓝色天空,失去了波澜壮阔的海洋,失去了我们过去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甚至我们还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我们的兄弟姐妹亲人朋友……可除此之外,我们还失去了什么?”
盛闻觉得这“电视节目”做得挺有意思,非常逼真。
“我们失去了什么?”德鲁斯又一次问:“我们还失去了什么?”
“我们失去了让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的底线:信仰,和道德律。我们失去了信仰,所以我们让消极主义打败了我们整个社会,让我们几乎一蹶不振,我们失去了道德律,所以当此天灾下,我们甚至还在自相残杀、彼此谋杀!我这里有一份统计数据,从三十世纪……”
盛闻正看得兴致勃勃,倏然,新闻被掐断了。
裴执政官站在盛闻后头,关了投屏:“少看点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