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冬日,积雪厚厚压了一层,从云层中泄出的些许碎光照在冰湖上,宛若明鉴似的,熠熠生辉。
而矗立在玉龙雪山之巅的龙华寺此刻也随着这冬日一同沉寂了下来,唯有青石台阶下留的一串斑驳脚印彰显了人迹。
龙华寺山脚下两个年岁不甚大的小丫头缩在一辆马车旁窃窃私语,“怎么办啊槐序姐姐,这马车好似坏了。“
“咱们刚刚不是都检查好了吗?”槐序皱眉,问了句,“姑娘怎么还不来,莫不是路上生了变故?”
“槐序姐姐,咱们真的要跑吗?被长公主知晓了,八成是要罚死我们的。”年纪小些的丫头怯怯的,说话细声慢语。
槐序比她年长几岁,说话做事也直接坦率,想也不想便道:“不跑怎么办?真就任由那长公主拿捏姑娘的婚事将她嫁给那什么高家做继室?”
两个小丫头正担心着,忽然瞥见远处白茫茫的一片一道人影影影绰绰。
“姑娘来了!”栀初欢欢喜喜地嚷了一句。
卫扶余自山路上娉娉而下,她未着大氅,只穿了一件小袄,一阵风刮过,惹得她咳嗽不止。
她抬眼,看向山脚下的两人,毫不意外地问道:“马车又坏了?“
槐序和栀初都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卫扶余扯了扯嘴角,揉了揉自己冻得发僵的鼻尖。十分熟练地绕到山脚一侧的店铺中,她掏了两枚铜钱交到大娘手里头,扬起一抹笑来。
“周大娘,我的马车又坏了,可不可以借你家的马车用用?“
周大娘家住玉龙雪山山脚,平常做些皮草生意。见了卫扶余,她倒是亲切,乐呵呵地接了钱,问,“姐儿马车又坏了啊?怎么回回出门回回坏了马车,要不然买辆新车算了。“
在周大娘看来,龙华寺住的这位小姑娘,样貌顶好,嘴也甜,看上去就是讨人喜欢的姑娘。
听说是高门显贵的女儿,当家主母容不下,被弃养在寺庙里头的。
这么个天姿国色的小娘子,埋没在青灯古佛里头,真真是可惜。
周大娘叹了一口气,从后院牵来马车,手里头还搭了件白狐狸毛大氅。
“身子弱,别冻着。“
卫扶余也不推拒,杏眼弯弯,又悄悄在周大娘的摊子前放下一块碎银。
她轻快地跳上马车,周大娘却还是不放心的嘱托了一句,“早些回来,天黑的早,仔细有野兽。”
卫扶余撩开帘子探出头,顶着冻得通红的鼻尖喊了句,“我晓得,周大娘您心那么善,今年周大哥一定会高中的。“
周大娘听了这话眼睛的褶子都堆了出来,她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看着卫扶余是越看越满意。
*
车厢内,卫扶余抱着两个热腾腾的汤婆子方觉得身体有一丝热气。
槐序拿了绢帕替她拂去云鬓边的碎雪,疑惑的问,“来时并未下雪,怎么发间落了这么多?“
卫扶余面不改色地答道:“不小心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
槐序连忙翻过她的手掌来看,通红一片还沾了些碎石子,看上去就叫人心疼不已。
栀初年纪小些,说话也口无遮拦,当即道:“姑娘也太倒霉了些,回回出门都得有些不寻常的事儿发生。“
话音刚落,便被槐序踢了一脚。
“只要这倒霉运气不影响我的财运就好啦。“
卫扶余却是不在意,安安心心窝在马车一角盘算着今年的收成。
她摸着自己腰间的小钱袋,眉开眼笑,“今天收完两个铺子的帐,我们就可以走人了。”
栀初还有些舍不得,“今年好容易有些气色……”
“没办法,毕竟咱们要跑路了嘛。”
卫扶余打了一个哈欠,又往大氅里缩了缩。
“不跑,过几日及笄回去便是一顶红轿送到高家,京城里豺狼环伺的,我可受不住。”
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丫鬟忽然就噤了声,高门贵女的日子他们未曾见过,然而自家姑娘身为庶女的苦楚他们可全都见过了。
当家主母贵为长公主,却偏偏小气不能容人,将府里头一个打小失了亲娘的庶女硬生生赶到寺庙里头来。
如今人刚要及笄,竟然还算计起婚事来,巴不得立刻将自家姑娘打发走。
“依我看,做卫国公府的女儿倒是没有在龙华寺当姑子舒坦。”卫扶余拎着自己的小钱袋,看起来一点也不为婚事烦扰。
“自给自足,岂不美哉。”卫扶余盘起腿,脸上绽着笑意,“说不定再过两年,就可以给你们两个买个大宅子了。”
槐序嘟囔着嘴,还是有些犹豫,“可是商户是贱业啊……咱们以后还得四处躲着……”
“槐序。”卫扶余起身,捏了捏她的脸,道:“世事无贵贱,心中清净自在便为上上签。”
“让你们给那些人送的东西都送了吗?”
槐序和栀初双双点头,道:“知道姑娘不爱欠人情,凡是素日里对咱们有恩惠的,都送了礼物过去。”
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小巷停下,槐序和栀初先是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轻声道:“姑娘,下车吧。”
卫扶余下了马车快步往院中走去,守门的小厮机灵,一见到她就立刻将袖中的账本递给了她。
卫扶余随意扫了两眼,便赶着去见掌柜的。
“什么?过了今日便不开了?”掌柜的指着壁橱中的一堆香料犯了难,“那这些东西可怎么办啊?前些天才存了货的。”
卫扶余瞥了一眼,在心里已经推算出亏损的钱财。
然而事出从急,她自己的性命可比这一堆香料重要。卫扶余赶忙递了银子给掌柜的,解释道:“实在是临时有事。”
手里头的赏银厚厚一块,掌柜的脸色稍霁,“也罢,我听说定王世子这几日也要回京,若他回来了,我们日子定然也不太平。”
听到“定王世子”四个字的时候,卫扶余心头一动。
她跑路的另一个原因,其实也是因为定王世子。
卫扶余轻叹一声,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一个弱质女流,若非用了定王世子的恶名开店,如何能立足?”
掌柜的见她纤细瘦弱一个女孩,不免有了几分心疼,安慰道:“定王世子暴虐残酷,难得他的恶名能震吓那些恶霸,也算是他的荣幸了。”
卫扶余仍旧小声啜泣着,时不时还应和一下这位掌柜。
事实上,定王世子的名号不仅震慑四方,甚至还为她带来了一点意外之财。
不然卫扶余也不会跑的那么干脆。
北风呜呜的吹着,原先坚固的木板因为受不住风雪有些摇摇欲坠了起来。
掌柜有些奇怪的扶住门框,“奇怪,刚刚这门还好好的呢。”
话音刚落,只见那道摇摇欲坠的小门彻底碎成两半。
掌柜的被吓了一跳,只觉得银光闪过,两眼发昏。
卫扶余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
她仰头望去,只见来人顶着风雪,一双寒眸如漆,此刻正若有深意的望着她那处。
那眼神极冷,似是不带人间一点温度。卫扶余本能的警觉起来,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冷冽了起来。
“客官要些什么?”
卫扶余敛眸,极力忽视鼻尖萦绕的浓重血腥气。
“晏晏?”
卫扶余惊诧抬头,脱口而出,“你怎知我小字?”
话音落下,卫扶余明显感觉面前男子神色更冷,眉间阴郁如乌云经久不散。
她搓了搓手臂,打了个圆场道:“公子怕是认错了,我不认得你。”
“是吗?”
“是。” 卫扶余点点头,恨不得立刻把面前这副个不好惹的角色送走。“我平日甚少出门,肯定不会认识公子。”
说完卫扶余一溜烟便躲到了里边的屋子,过了半刻钟她偷偷探头去看,却见沈令闻就跟尊大佛似的矗立在原地,右手手臂有些无力的垂着,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血,看上去就瘆人得紧。
“姑娘,他要是一直不走怎么办啊?再不走可来不及出城了。”
她还真是做什么事都难顺心。卫扶余咬咬牙,想到今日便能彻底和这京城摆脱关系,便大着胆子走了出去。
她冲出去,踮起脚气势十分足的对他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是定王世子的人!”她指了指自己脚下,恶狠狠道:“此处是定王世子的铺子,你若是想闹,最好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