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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花店。

赵云今刚将新到的鲜花整理上架子,正在给盆栽浇水,门上的风铃就响了起来,来人是两个年轻警察。

“要买花吗?”赵云今随口问道。

警察尴尬地笑了笑:“不了。”

他环顾店铺四周,挠挠头,十分艰涩地开口:“赵小姐,这个花店是霍璋赠送的,按理说应该属于你,但它是用霍璋名下财产购买的,暂时可能需要被查封,还有你现在住的那套别墅……”

赵云今恍然大悟,她放下了手里的喷壶,视线环顾花店一周,最后落在窗边小桌摆的那盆蔷薇花上,她问:“我能把这个带走吗?”

警察想了想,不敢决定:“我要请示一下。”

他出去打电话,一分钟后回来,朝她笑了笑:“可以。”

赵云今抱起蔷薇走出了花店,警察在她身后,将大门贴上了封条。

夏日清幽,她沿着眼前的路没什么目的乱走,后面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她一开始并不理会,但那车声一直聒噪听得她心烦,她才立定回头看了眼。

霍明泽从驾驶座上下来,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她。

霍家事发,霍璋、薛美辰都被带走调查,他和霍明芸年龄还小,没有参与到家族的纷争中,因此也没有被波及到。

他站了好一会,神色略微不自然地说:“赵云今,去我公寓住。”

赵云今望着他那几年如一日单纯的少爷神态,心里忽然被激起了许久都不曾出现过的愧疚情绪。

如果说当年玩弄他是出于为林清执出气的恶作剧心理,那么现在,就真的没有丝毫理由,单纯只是为了利用他。

“对不起啊明泽。”她笑笑,继而转身走自己的路。

霍明泽拦在她面前,不等他开口,她先说:“孩子不是你的,那夜我们也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不必负责。”

“我是个很坏的女人,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在骗你。”她轻声说,“别再对我好了。”

她错身而过,身后霍明泽在原地静了很久,这一次,他没有再追上来。

夏日的云是淡的,风是轻的,赵云今抱着一盆蔷薇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不知道该去哪里,但这些年来却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轻松。

正站在路口发呆,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

车窗摇下,露出了贺丰宝的脸,他墨镜滑到鼻梁上,酷酷地说:“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

墓园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却是她第一次来这时露出了笑意。

墓碑四周生满小腿高细碎的野草,在暖风里轻柔地摇曳着。

赵云今上次来随手洒下的花种已经生了新叶,涤荡在风中,仿佛随时能抽出花来。

大理石碑面贴着的新换的相片上,林清执笑得温暖而灿烂。

赵云今蹲下身,将蔷薇花放在碑前,用袖口擦去相片上落下的灰尘。

天空湛蓝,风也温暖,这里静谧祥和,是一块不错的长眠之地。

“从前我笑他,平时看起来铁骨铮铮的林警官,净学些小女孩情怀,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花。”

“是因为我。”赵云今轻声说,“小时候我总哭着要哥哥,他为了哄我,在家里种了满墙和孤儿院里一样的蔷薇花,后来养蔷薇就成了他的习惯。”

四下宁静,只听得到草丛里啾啾的虫鸣。

贺丰宝摘了墨镜,静静站在令人享受的温柔的风里:“那年我在香溪对岸钓鱼,捡到一盏写有他字迹的孔明灯。”

那盏灯落在杂草丛中,一半被野草勾破,一半被江水浸烂,但上面的字依然清晰,一笔一顿都行云流水且坚定。

——那字里有林清执的风骨,他一眼就能认出。

男人笑了笑:“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赵云今擦拭墓碑的手顿住,那年香溪堤坝,林清执带她和江易放孔明灯。

他的灯飘得最远最高,徜徜徉徉越过了河岸,问他灯上写了什么,他只笑笑,说是他一生的理想。

贺丰宝:“这人念警校时就这样,认定的东西不回头,一根筋地往前走,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现在他风头出尽,理想也实现了,应该在上面过得很开心吧。”

赵云今抬起头,目之所及之处是缠山连绵的青色,云在山腰投下一道道清影。

那山是俊拔的,影是澄澈的,云是飘逸的,一眼望去,她仿佛看见了林清执的身影并没有消散,灵魂音容依旧缠绕于无尽的山巅。

“不去看看江易吗?”

赵云今问:“是他叫你来问的?”

贺丰宝摇头,这些日子江易一直在医院治疗,期间警察去问过话,他平静地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贺丰宝听得蹙眉,却阻止不了他继续说下去。

——哪怕以功抵过,等待他的,依然免不了是未来的漫漫长狱。

江易说了很多,却绝口不提赵云今,这些日子来,贺丰宝探望赵云今时,她也从未提过江易半个字。

“不是。”

赵云今沉默,不知在想什么。贺丰宝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一封信和一个盒子递给她:“这是武双喜家里找到的,信我看过,盒子我也打开了,我觉得这应该是江易自首前想要留给你的东西,看看吧。”

“人生很短,江易已经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如果你再看不开,那你们要怎样?”

他看着她:“一辈子错过吗?”

他将东西放进赵云今手里,转身离开了墓园,留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盒子里是一条边缘些许泛黄,却能看出从未被人戴过的蔷薇颈饰。

信是林清执的手笔,这个狡猾的男人还是违背了当初对江易的承诺,他担忧以江易的性格,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将幼年的种种告诉她,所以男人充当了坏人的角色。信的最后,他说:云今,原谅阿易吧,他不过是个别扭的小孩。

风一阵阵拂过,她柔顺的发丝随着风尾飘荡,高烧时脑海里那些记忆的碎片已经拼组成一幅幅清晰的画卷,反复回放着。

她可以原谅他的逼不得已,可以原谅他这些年的离去,可以原谅他的隐瞒说谎,可她不能原谅的是,明明他早就知道,他一直保有当年的记忆,却只是眼睁睁看着她一遍遍从破碎的梦境里寻找童年时的身影,对她只字不提。

她还不能原谅,明明只要他一句话,她就可以奔赴到他身边,而他从头到尾却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提起。

仿佛在江易眼里,她对他的感情,不过是年少时的昙花,夜过就败了,脆弱得根本难以维系。

“姐姐,喜欢的东西要牢牢抓在手里啊。”

旁边传来一个清铃般俏皮的声音,赵云今偏过头,才发现身旁另一座墓碑前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松软的发尾懒洋洋垂下来,遮住了白皙的脖颈,她歪着脑袋看向赵云今,眼眸澄澈,清透漂亮得像个水晶娃娃。

“没有什么比遗憾更让人心碎了。”女孩一笑,明媚如四月的艳阳,“所以,如果是真心喜欢的人,不要让他消失掉。”

“世界很大,命运无常,一旦弄丢,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看看自己身前的墓碑,又看看赵云今的,笑着说:“这我爸爸,他是个军人,好像比你那位要帅一点。”

不远处的合欢树下站着一个清冷挺拔的少年,他叫她:“然然。”

女孩向赵云今吐了吐舌头,朝那少年跑了过去。

天高云淡,墓园又恢复了宁静。

赵云今望着墓碑上林清执英俊的面孔,莞尔笑了。

*

病房已经收拾齐整,江易站在窗边,手心搭着一根心形挂坠。

几天前贺丰宝问他家里的东西要带走什么,他想了很久,只要了这个。

挂坠用一根黑绳串着,这些年来已经磨损得不像样子了,江易按开暗扣,那颗心弹开,里面放着一缕乌黑的发丝。

窗外的桐花正当季节,被风一扫,雪一样洋洋洒洒飘落到地面。

身后门开了,贺丰宝进来,江易将挂坠放进了口袋。

“江易,走了。”他身上挂着手铐,却不知怎么开口。

江易主动伸出手,贺丰宝把手铐在指尖转了转:“算了,用不着这个。”

“还是用吧。”江易平静地说,“我书读得少,又一身反骨,是个把法律当成废纸的野兽,说不定出了门就改变想法转身逃走,我如果跑掉,贺警官好不容易得来的年终奖就泡汤了。”

贺丰宝笑了:“你小子可真记仇。”

江易也笑了,他在医院待了很久,瘦了很多,人也苍白了,但这一笑间却看不见从前深沉的影子,明朗得仿佛少年。

贺丰宝带他出去,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警察拼命拦她,却怎么都拦不住。

江易交代的事情里包括他挑唆韩巴绑架霍明芸,作为当事人有权知道真相,警察没有瞒她。

霍明芸冲过警察的阻拦,站在江易面前,她更咽着问:“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策划的?”

“是。”

她扬起手要给他一记耳光,可手掌抬到一半,却怎么都落不下去。她眼里蓄满泪花:“江易,你考虑过我没有?”

“我一直跟在韩巴后面,你不会有事。”

“万一呢?”霍明芸朝他嘶吼着,“万一韩巴真对我下手,你隔那么远,又能做什么?”

“如果有万一,我把命抵给你。”

男人的话像是负了责,却怎么听来都残忍,那不光是对生命的漠视,更多的,是对她的毫不在意。

霍明芸问:“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赵云今?从始至终,除了利用,就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江易没有回答,她不再哭了,抹掉脸上的眼泪,一字一句地骂:“江易,你就是赵云今的一条狗。”

江易残眼上贴着白色纱布,仅剩的那只眼里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

他面不改色,平静地说:“总好过做霍家的乘龙快婿。”

霍明芸僵硬在原地,江易错身而过、

她转头望着男人被警察带走的瘦削身影,再也按捺不住,眼泪缓缓从眼眶里滚落。

……

医院走廊静得出奇,只隐约能听到远处的抽噎声。

江易走过拐角,在尽头的窗口前,赵云今静静地站着。

他停住脚步。

午后窗外的日光正灿烂,一半落在桐花树,一半打在她瑰丽的红裙上,将她蓬松的裙摆浅浅地镀了一层边。

贺丰宝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寂静而狭长的走廊上只剩他们两个人。

赵云今朝他走过来,她神情明艳,恍惚中让江易回到了少年时候,她依然是那个高高在上,倔强骄纵的少女。

“乌玉媚死了。”

“我知道。”

“于水生和霍璋的判决书就要下来了,不出意外,会是死刑。”

“我知道。”

“他墓碑上的相片换回来了,和从前一样英俊。”

这件事江易不知道,他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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