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捺住心跳,将豆大一粒的小药丸送进他的嘴里,跟着倒了一杯水来,喂他喝了两口。
放下茶杯,她才露出一些担心,“阿绪,你觉得好点儿了吗?”
她拿出手帕,擦了擦他唇上血迹。
朱绪抬眼看着她,一双向来平静的眸子,此时此刻凝着少女的视线深刻无比,底下似有波澜汹涌,又似春风柔弱惊心,“阿月见我这般,可觉害怕?”
沈思月怔了一下,“我不害怕,只担心你。”
朱绪淡淡垂眸,掩下疏狂,“那是阿月还没见到我更可怕的样子,今日病发症状,已算很轻。”
沈思月心下一揪,轻声问他,“你得的什么病?”
朱绪的额上还在不停渗着冷汗,露出的一截手臂上,青筋还未消退,他低眸看了一眼。
“小时候受过几回刺激,再加之殷夫人给我服了罗粟花粉,罗粟花粉服之可扰人神智,便变得如此了。”
“每回发病,宛如疯癫,神智错乱,不受掌控。”
“只不过,长大后我很少发症,许是近日我尝试给自己施针,以至于身体略觉不适,时而容易出神。”
听起来,他这是类似于创伤应激症加药用刺激,导致了他这样。
沈思月说不出话来,他刚才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而那殷夫人何其恶毒,竟然会对一个孩子下如此可怕的毒手。
她问道,“这个病症没有完全治好的办法吗?”
朱绪抬眸,气息已平缓了些许,“罗粟花粉只需停用便无事,但留下的损伤,极难治好……至今我还未能找到根治的方法。”
这应该是心理加上身理的双重因素导致,罗粟花粉导致他幼时受刺激时发病,后来虽然断了罗粟花粉,但还是留下了应激症。
沈思月不知朱绪发病最严重时是什么样,但她知道,那一定不好受。
而且,这种病症,恐怕在古代更会遭来误解,他方才一定不想让她瞧见,才急忙想要止住她上来的步伐。
她蹲下来,眼里温柔,“治不好也没关系,阿绪生病的时候,我都在你身边陪着你,照顾你。”
朱绪一错不错凝望着她,眼神一瞬加深,“殷夫人说,我这是疯症,阿月不怕我克制不住,真的发疯?”
沈思月听了这话,如鲠在喉,心眼里都像是有针尖刺过,难受得不行。
见她陷入沉默,朱绪嘴角一丝凄凉。
“小时候,我有一回发症,控制不住自己,掐住过大公子的脖颈,他是大老爷的儿子,河阴朱家的长公子,素来视我如卑泥,等我清醒过来,却只是一身遍体鳞伤躺在地上,让大老爷的人打了个半死。”
“还有一回,那是中秋佳节,殷夫人在我的糕点里下了罗粟花粉,害得我在家宴上发症,当众出了洋相,我爹朱翟年愤怒之中一声令下,把我关进了思过室里,那是朱家人使用私刑的地方。我爹关了我四天四夜,他几乎把我这个儿子给忘了,待他想起来时,我已饿得不省人事……”
沈思月越听,心里便犹如千钧重,压得难以喘息。
“再有一回,是在我生辰那日。殷夫人找人做了一个我娘的布偶,上面扎满了针,抹了鸡血,她让人放在盒子里,当送我的生辰礼物,还命我打开。我一激之下发了症,不小心将她放于桌上的名贵花瓶打碎,她便我罚我在花园跪了一夜。”
朱绪的眼里却渐渐带起了笑意,只是那笑意萧瑟无比。
“阿月,他们都叫我小疯子,我是河阴朱氏人人见了都要避而远之的人,也是他们严令我不许出家门的人,我困在那里头,时常觉得天都是灰暗无光的。”
“仅有的一丝情意,是我那同父异母的阿姐朱妍,阿姐她虽说过得比我要好一些,可也是自幼受她母亲冷眼与虐待,养成了战战兢兢的性子。”
“许是她见我可怜,又许是我们在朱家同病相怜……后来她母亲惩罚我时,阿姐她会过来替我挡一挡,紧紧抱着我,对她母亲殷夫人说:娘,您别打了。要打便连我一块儿打吧。小绪他还小,经不得打的。”
“她明明那么胆小,却还是过来保护我这个弟弟。只不过,我发症时,阿姐她也会害怕,有时会吓得躲开去。等我清醒过来时,还会看到她用惊悚畏惧的眼神看我,一连好些天,她都会避我远一些,给我拿吃的,也只是放下便走。”
长眸垂下,黯淡无光。
“……后来长大,阿姐不堪母亲殷夫人的虐待,得知父母不顾意愿将她许给了晋王,阿姐痛苦不堪,几回想要拉着我一块儿去死。”
“可我那继母殷夫人何等厉害人,她甚至要挟阿姐,阿姐若是敢死,她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阿姐。阿姐最害怕鬼怪,因为殷夫人常常以此吓唬她,那日阿姐拉着我趟河寻死,下水一刻,阿姐想起殷夫人诅咒,便没了死的勇气。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难道不是莫过于此吗……?”
朱绪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凝眼望过来。
“阿月听了这些,还是不怕?”
沈思月蹲在朱绪面前,眼里清亮湿润,忍住鼻头上的酸意,“这不是你的错。”
朱绪伸着还在微微发颤的手,轻拉了她贴到身前,呼吸一瞬变得浓烈,低头的目光深浓得令人心动不止,“阿月这般美好,我许是配不上你。”
她让他拉得靠过来,他坐在轮椅上,四目相对,一上一下,她看见他眼里深深映着她的样子,她不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用这样的眼神来看她,除了她,目无一切。
“阿绪于我,才是珍宝。你刚才说的这些,我都不害怕。该羞愧的是那些欺凌辱没过你的人,不是阿绪你。”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这样身世的人,会是一个简单的人,在朱绪身上还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去,他不说,她便不问,他想说的时候,她认真听。
她看到的,是他身上的惊才绝艳,和望着她时温柔善意的眼光。
朱绪想起方才神智失控时,他那一刹那惊人的想法——此刻望着她明亮爱意的眼神,他想,那大概是他内心真实的念头,而不仅仅是疯了,她给他的已不止是温暖,而是渐渐掏空了他的整个心,让他依附她的心跳而活,没有了她,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一个怎样的怪物。
阿月!
难道这样的他,也不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