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湾。

19

出馆后，林知亦颤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

她沉沉闷闷地吸了一口后，抖落烟蒂，星火隐隐绰绰地倒映在眼中，在黑暗中点亮了鼻尖。

申雁回远远看见老师的背影，兴奋见到走上前，却看见她低垂的脸侧隐约有泪痕，立即刹住了脚步。

糟糕...发生了什么事？老师是哭了吗？

申雁回手足无措，她咬着手指甲，眼睛咕噜咕噜地转。

她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老师肯定不想被其他人看到自己哭的场景，这有点太尴尬了。

相比较看到林老师哭这件事情，发现老师居然会抽烟都已经算是小事情了。

申雁回倒退几步，力图不让老师发现自己，蹑手蹑脚地走人了。

林知亦静静地看着燃烧的香烟，余光已不见少女的身影，夏天夜晚的风裹挟着热度吹来了一片树叶，树叶在她脚边慢悠悠地转动，最后落在洒落的烟蒂附近。

她沉默了许久，掐断了烟，蹲下来捡起了那片树叶。

申雁回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了大门口，见到鹿月漫和唐邑辞时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她独自纠结了好一会儿，时不时瞅一下鹿月漫，咬着下唇看起来特别地挣扎，最后还是凑到鹿月漫的耳边小声地说了这件事。

“我刚刚看到老师在那边...好像哭了。”

最后两个字念得特别轻，生怕被旁人听到。

作为唯一的旁人，唐邑辞默不作声地走远了几步。

申雁回说完，这觉得内心更加忐忑不安了，感觉自己像是在告状的小人，或是那种三流偶像剧里嘴碎八卦的炮灰背景墙，但这件事实在是诡异，堵在心里憋的难受。

...等下。

她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今天可是鹿月漫拿奖的日子，然后现在我跟她说老师哭了，是不是有点奇怪？

鹿月漫显然不觉得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听完后只是淡定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申雁回瞬间瞪圆眼睛：“你听清楚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鹿月漫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听清楚了。”

申雁回左看右看，本来想问那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可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立马安静了。

林知亦回来了。

她表现得很正常，先是笑眯眯地恭贺了一番得奖的学生，再尽职尽责地承担起大人的角色，开车送他们回去。

坐在后座的鹿月漫有些疲惫，她困倦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本来还在谈话的三人注意到这一点后，十分照顾地没有再开口，十几分钟的路程平稳无声，街边的霓虹灯光偶尔掠过她沉睡的脸庞，唐邑辞看到她在睡梦之中微微翘起嘴角，难得地流露出了属于这个年龄的娇憨。

唐邑辞抬手将她的发丝拢好，眼神温柔。

将学生们送回家里后，林知亦也结束了一天的奔波。

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坐在画板前，眼神闪烁，在此刻，她想起很多很多画面。

最终，脑海里的画面停留在了26岁的夏天。

那一年，她还没获奖，但坚信自己就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没有人能比自己更厉害，她有时间就会跑出去写生，两个幼小的妹妹总喜欢缠着她，她去公园，她们便在公园玩，她去街边，她们便在街头巷尾四处玩耍，因此，在她的画里总是会出现妹妹们的身影。

不用勾线，不用起草。

她直接调好色就画在白纸上，仅仅只是几笔，就生动地刻画出两个互相打闹的女孩，神情飞扬、飞溅的裙边，然后是背景，灌木丛中肆意生长着野花，绿色、红色，不用一点思考，蘸水取色，一提一落，便将夏日的璀璨展现出来。

那张在同学们面前一向显得严肃刻板的脸庞露出了一抹柔软的微笑，她的眼里似乎也盛放着画里的阳光。

无人知晓她的内心是多么地愉悦。

在此刻，她好像依旧是那个在草坪里顶着大太阳和蚊虫叮咬的青年，即便腿上被叮了好几个包，也不会把注意力从画上移开。

妹妹们稚嫩又天真的话语再次浮现自己的耳边。

“姐姐以后一定会成为大画家的！”

“我跟我同学们炫耀我姐姐画画超～厉～害～她们可羡慕了！”

“——啪嗒。”

轻轻的，又无法忽略。

画笔突然掉了下来。

林知亦的笑容一僵，脸色变得煞白。

疼痛从手腕筋脉炸开，似乎沿着血管直窜到心脏，她的手止不住地抖动，画笔掉落在地上，红色的颜料溅到白色的地板，逐渐蔓延开来，宛若血流，触目惊心。

林知亦握住自己不停颤抖的手，胸膛不断起伏着，冷汗从额角流下。

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叮铃铃铃——”

电话铃声将她从一片困顿之中惊醒，她疲惫地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妈妈。

“喂？”

“吱吱啊，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抿嘴一笑，温柔的水波荡漾在眼底。

“过得不错，新来的学生在今天拿了奖。”

“诶，那真不错啊！”

听到里面中气十足的声音，林知亦也起身坐到了一旁的沙发。

“小妹二妹呢？”

“她们啊，别说了，一个天天加班，一个生个娃就扔给男方那边带，说什么要拼事业不想当家庭主妇。”

“那不是挺好的吗？”

对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是挺好的啊，就是希望你们能注意身体...尤其是你的手。”

林知亦沉默了。

“......”

“吱吱，有时候看开点会活得更开心。”

“我知道的，妈。”

挂断后，她往后倒在沙发背上，迷茫地看着天花板，或许泪已经流干了，此时的她竟然生不出一丁点悲伤的情绪，只觉得空荡荡。

真失败啊。

都要四十岁了，还被老妈担心这担心去的。

一个妹妹努力工作成了公司高管，另一个则事业家庭双丰收。

她们的人生还在持续上升，哪像自己，最辉煌的时刻永远停留在了26岁那一年。

四十岁了，却只能狼狈地蜗居在临川的画室里当老师，什么前途无量、未来可期，与自己丝毫扯不上关系。

林知亦还在放空，膝盖上的手机突然一震。

她打开看，发现是鹿月漫发来的微信消息。

有些吃惊地挑了挑眉，虽然加了微信，但跟一般的师生关系一样，她们几乎没有交流。

【老师，你今天哭了吗？】

林知亦瞬间呆住，她苦笑一下。

【申雁回告诉你的？】

对面回得很快。

【我看到的。】

怎么可能？林知亦确信只有申雁回看到了，在那个方位和角度，她不可能没看见鹿月漫。

【今天一天，老师都是快要哭出来了的表情。】

林知亦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敲打起键盘。

【没大没小】

【才得了个B级赛的奖就变得那么嚣张了？】

【老师你没否认啊。】

林知亦回了个微笑的表情。

【好的老师。】

什么东西？怎么突然就好的老师了？

【我一定会完成那个约定的。】

【在那之前，希望老师可以一直坚定地走下去。】

【晚安。】

林知亦错愕地睁大眼睛，她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搞什么啊...这孩子怎么那么会自说自话。

更糟糕的事，她居然真的被小了两轮的学生成功安抚到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

-

鹿月漫出名了。

起码在临川艺术圈里，她狠狠地刷了一次脸，在临川市艺考生中，更是成为了大魔王般的存在，前缀一长串的那种。

——你就是那个被任天和夸百年难遇的天才又被季鹤夸特别有灵气的还拿了个B级奖的鹿月漫！？

而在沐青画室的开始几天，总有人跑过来瞻望她的身影和画作，并且反应还都如出一辙。

当然，鹿月漫对此没有任何实感。

她在画室的重心逐渐转移到了色彩，现阶段依旧呆在水彩班。

水彩入门简单，可真要精通也是要下一番功夫的。

在糊画纸时，一个身影战战兢兢地靠近了她。

冉嘉树犹豫再三，还是鼓起了勇气。

出门前，他特地去洗了个头发，把白衬衫熨好，在前一晚还厚脸皮地向妹妹借了个所谓的前男友面膜，做好了十足的准备，等鹿月漫进到画室，他给自己打气了好几遍才终于敢踏出一步。

“鹿月漫，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说件事。”

忽略旁人似有似无投来的好奇目光，鹿月漫点头，正好等浆糊干掉要好几分钟。

看到她点头，冉嘉树抑制不住自己开心的情绪，嘴角忍不住上翘，眼里仿佛染上了星屑。

眼见着俩人一起走出门口，教室里的人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一名男生目瞪口呆，喃喃自语：“就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早知道我就厚脸皮去搭讪了！”

教室里大部分人的内心就两个字，懊恼，就是特别懊恼。

要是知道这朵高岭之花这么平易近人，分分钟围上去了。

另一人听到他的话，翻了个白眼：“你想多了，别忘了你的好友申请还没通过呢。”

...对哦。

男生嘿嘿一笑，挠着头想：他俩大概的确有正事吧，算了算了，不想了，反正跟自己没关系。

教室里的人也就心思活络了这一阵子，不多会儿，又静下心专心绘画了。

被八卦的鹿月漫跟冉嘉树到了走廊处，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方正的格子，一排排列过去，十分有次序。

冉嘉树捏了捏手心的汗。

他这时才发现鹿月漫的眼瞳是无限接近于黑色，如晕开的墨色，他深呼吸一口气，猛地后退了一步，30度弯腰。

“对不起！”

鹿月漫诧异地看着他，迷茫了。

这人怎么回事...我认识他吗？我不认识他吧，也就眼熟的地步。

系统乐呵呵地跳出来。

［瞧瞧，瞧瞧，你又祸害了一个良家少男！谴责你！］

鹿月漫：......？？？

［不会说人话就闭嘴，不要跟唐邑辞一样没脑子。］

系统冷汗，它发现鹿月漫挤兑自己的时候毫不留情，哦，也不对，她挤兑自己弟弟的时候也是这样，对于那个胡闹的男生，虽然看起来比较礼貌，实则眼神语气冷飕飕的，嘲讽意味十足，一点儿也不好惹。

冉嘉树忐忑地抬起头解释他道歉的原因。

“其实...我偷偷录了你作画的视频...然后，被我弟弟上传到一个视频网站了。”

他含糊地略过了为什么自己弟弟会上传的过程，颇为不安地看着鹿月漫，生怕她露出反感厌恶的表情。

“然后…然后就是，等我发现的时候，视频火了…”

他紧张得吞了吞口水，拿出手机把页面点开给她看，鹿月漫一眼就看见那个极其羞耻又中二的标题。

【秒跪！超级大佬教你五倍速画水彩~手控的天堂~】

……

这个标题，是什么鬼，前面明明很正常，后面那五个字立马把画风带歪了。

见到鹿月漫露出微妙的表情，冉嘉树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个标题，肤色猛地变红，十分夸张，整个人像烧开的水壶。

他急急忙忙开口想要解释，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