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而蔚蓝的大海在镜头前呈现。
六眼捕捉到的画面远比这个清晰。
耳边,小摊前摆放的收音机在嘎吱嘎吱地响。
记忆中的外国诗歌随之而来。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你如同忧郁这个词……”
……
“照相机丢了?”
夏油杰诧异地问。
“嗯,丢了。”五条悟平静地点头。
时间是当天的傍晚。
远方,太阳在坠落,海浪在退潮。
他们四人一起前往晚餐的地方。
眼帘中,天内理子和黑井美里走在前头,他们跟在后面。
白发的少年走在街道上火红的夕阳中,说:“刚才在水族馆里和你们分开时不小心掉了,摔了个稀巴烂,就被我扔掉了。”
顿了顿,他厌厌地补充了句:“果然是廉价品。”
对此,一旁的夏油杰观察着他的表情,安静了几秒,才试探性地建议道:“再买一个?”
“才不要……”
少年如此说。
他望着前方平直的海边公路,表情称不上难过,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平常的东西:“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相机。”
“也会是我唯一一个。”
夏油杰却道:“这样你这辈子不就不会再拥有第二台相机了?”
“不会就不会吧。”五条悟垂下眼睫,轻声音轻得仿佛没有重量:“总比被我取代遗忘好……”
闻言,夏油杰噗嗤噗嗤地笑。
少年时期的友谊太过直白,充满了一种算不上体贴但却令人畅快的大笑:“你是什么怀旧系dk吗?”
五条悟眼角一抽,平静的情绪在这样的嘲讽中终于有了起伏,呲了呲牙道:“你想打架吗?”
但是夏油杰却是径直略过,而是问:“所以你刚才在水族馆和我们分开后去干嘛了?”
五条悟一顿。
然后,他才慢吞吞地说:“看到了水母。”
“你喜欢水母?”
五条悟没有应声。
夏油杰倒是笑,将手中的饮料打开,咕噜咕噜喝了两口,不以为然道:“不过,水母这种生物确实很神奇。”
“危险,漂亮,透明,柔软,像大海中的雾一样。”
“听说水母死后,就会化作一滩水。”
“活着的时候,透亮,通明,简单。”
“律动的时候都是呼吸的形状。”
“就在大海中飘荡,没有目的地。”
“死后也很干净,融入大海,寻不到痕迹。”
就此,白发的少年在那一刻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多走两步的夏油杰困惑地回头看他。
五条悟望着前方无限延伸的公路,那里除了天内理子他们三人的身影再无其他。
“杰,我感觉我忘了什么……”
但是,少年突然这么说。
以此为点,记忆中他们三人的脸也突然就变得模糊。
没有人回应他。
六眼在眼眶中咕噜咕噜转动,开始自发地收集信息。
视野放大,所见不再是公路,还有璀璨的橘子海和残阳燃烧的黄昏。
而他侧身立在一片寂寥的夏日中,感觉柔软的海风带走了他的什么东西。
当晚,他们一行人吃完晚餐后在海边散步。
他一个人落在后头。
漆黑的海浪一波接一波。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某一刻,他回头,看到前方,涌动的海浪带来了一个波子汽水的漂流瓶和一双漂亮可爱的凉鞋。
可是,往海的方向望,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伫立在岸边,安静了好久。
某一刻,有那么一瞬间,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突然涌起了炙热的岩浆,他眼眶发热,朝着前方吼了什么,却被耳边震耳欲聋的烟花掩盖。
莫名其妙的一天。
莫名其妙的夜晚。
还有莫名其妙的自己。
莫名其妙的他,回到了不知道是夏油杰还是天内理子他们订的酒店。
没有睡觉,没有休息,「星浆体」的护送任务仍在继续,半夜时分,他一个人坐在房间的百叶窗边,看见了远方的大海在静谧的夜色中发愁。
天上的月亮被云层隐匿。
漆黑的海浪开始退后。
他垂下雪白的羽睫,目光从房间里掠过一圈,又望向窗外。
远远的,他似乎看见海面下裸露出了一具雪白的、潮湿的尸骨。
与此同时,有蝴蝶从眼帘中掠过,追寻着死亡的气息,朝那里飞过去。
就此,这副灵魂仿佛脱离属于人类的躯壳,他的意识挣脱过去的记忆,追寻着往那里跑。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到自己像爱丽丝一样,追着兔子穿过了黄叶遍野的迷雾森林。
过去的记忆构筑出诡谲而没有意义的梦境。
白沫推攘的黑海。
圆月下灰蓝的天空。
雨后树林的小径,风雨欲来的芦苇荡。。
夕阳下,有看不清脸的少女在春天遍野的雏菊中转着圈。
陌生而清晰的笑声从梦境传来。
属于女孩细碎的呢喃像是来自地狱的呓语。
他像是要找到什么似的,跑到了不久前散步的沙滩,涉过海潮,跳进大海里。
就此,幽蓝的海底像汽水冒泡。
在水族馆的玻璃边上拍打的手影,水波之上乍放的、明亮的烟花。
有陌生的记忆涌现。
他从梦中的海水里挣扎起来,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向着海面之上伸出手。
最终,他仰面漂浮其上。
漆黑而辽阔的天地间,他眼中的蓝浓缩成一点。
他闭上眼,突然就感觉到瞳孔异常的痛。
也许是咸湿的海水浸没,也许是底下的细沙进入虹膜,又或许,有谁曾经死在了他的眼睛里。
再次睁开眼时,年少的他趴在酒店的床边,垂首,低头,像是要亲吻谁的眼睫一样,在寂静的黎明中惊醒。
窗外,黎明的樟子树在幽蓝的天际中摇曳。
海面上,浓黑的云团掠过低低的灯塔,乱飞的海鸥群发出了凄厉的怪叫。
冲绳的大海,风雨欲来。
而海边的收音机还在吱吱呀呀地响:“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
2018年。
秋。
28岁的五条悟在漆黑的狱门疆内醒来。
本只是想小眯一下,但没想到会梦到过去的事情。
自从2007年夏油杰叛变咒术界后,他十几岁时所谓的青春提前结束,枯燥而冗长的工作没有停歇,一路伴随着他到了28岁。
常年只睡四个小时,大脑只能靠反转术式和糖分的供给维持高强度运作,也许难得的,如今被封印在了「狱门疆」里,才能被迫无奈地开始休息。
不得不说,还是有点累的。
他仰头,发梢从眉骨处耷拉。
托某个设计封印了他的家伙的福,他常年为工作运转的大脑想起了很多刻意被他抛在脑后的事。
他想起了夏油杰,想起了与他在高专共度的三年,也想起了16岁那个莫名其妙的夏天。
冲绳,大海。
高专,鸟居。
「星浆体」——天内理子。
那个即将被献祭的少女。
去年的冬日,家入硝子曾问过他,后面天内理子怎么样了。
“没记错的话,她没有和天元大人同化对吧。”
身材苗条的女性在2017年的冬日午后呼出一口白烟:“你和夏油之后不是还继续保护了她一段时间吗?”
当时的五条悟摸了摸脖子,平静而简洁地说:“死了。”
家入硝子一顿。
询问的目光应声而来。
五条悟靠着旋转椅的靠背,毫无情绪地笑了笑。
“在大街上,被一个普通老太婆用枪杀了。”
家入硝子的脸上写满了一种怀疑的神彩。
毕竟这几个词组合起来怎么都很怪。
五条悟说:“当时我们主要提防的是术师,本以为一年了,也差不多不会对她下手了,事实上也是如此。”
“但是,有天,她和她监护人放学回家的路上,听说一个老太婆突然抛出手|枪,给她们一人来了一枪呢,好像是那个名为「盘星教」的残党。”
青年冷冷地下了定义:“愚昧的老不死,草率至极的死因,听起来很荒谬对吧。”
“但事实上,她们就是因为这样死掉了。”
对此,家入硝子安静了几秒,才道:“夏油的叛变和这个有关吗?从时间来看,好像相差不久。”
五条悟保持沉默。
家入硝子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杀害「星浆体」?”
“谁知道呢?”五条悟在冬日的阳光中摊了摊手,语气很敷衍:“有时候弱者的想法真的很难理解啊。”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家入硝子漫不经心地问。
“啊……”青年隔着眼罩的眼睛好像看着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什么意思?”
长发的医生将烟从盒子里抽了出来。
“天内理子死了,她的监护人死了,夏油也死了……明明不应该的……除了你外,有关那个夏天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你不是也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吗?”
她事不关己地说:“不觉得,就像,世界在抹消什么一样吗?”
死寂,死寂。
窗外,万籁俱寂。
然后,窗内,爆发出了五条悟的大笑。
“哈哈哈哈果然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对吧!”
青年站起身来,在旋转椅倒地的前一秒将其扶正。
他突然变得万分兴奋。
仿佛要获得诺贝尔奖一样。
这样的人在高专的医务室里高声宣布:“我有预感,终有一天,我也会因此而死!”
“现在除了砍掉你的脑袋外,你还能怎么死?”家入硝子却问。
“那我就等那个死神来砍我的脑袋。”
一身黑衣的五条悟歪了歪头,轻盈而欢喜地笑:“我倒是很期待衪的到来。”
家入硝子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白发的青年,其嫌弃的目光像在看一个真正的疯子。
他说:“衪都已经做到这个程度了!那如果我这颗头颅到时没有滚到衪的脚边,那将完全没有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