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乘坐了那座透明的电梯。
2014年。
织田作之助一路登上了横滨那座最高地标性建筑的最顶层。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通知他,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阻拦,但他还是在进入那间办公室时,略带歉意道:“抱歉,boss,突然来访,实属冒昧。”
“不,没关系。”
回答他的人背着手,背脊如同军人一般笔直地站在面向横滨远方的巨大落地窗前,出口的言语似乎带着近乎温和的笑意:“之前给你的那张「银之手谕」凭证书就是这个时候发挥作用的。”
他说:“不仅能随意调谴afia干部和人员,就算想见我也能不通过任何人直接前来,老实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闻言,青年冷蓝色的眼底好似动了一下。
玻璃窗外,天蓝得没有杂质。
远方的巨大摩天轮悠悠地转,世界处于明媚的日光之下。
身穿黑衣的男人浸在阳光中,脸上的笑意正在逐渐加深。
但织田作之助最终只是说:“您的智谋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深远。”
对此,那个立于横滨黑夜顶点的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织田作之助又说:“关于此次前来……”
“是来找爱丽丝的吗?”对方率先打断了他的话。
青年顿了一秒,才轻轻“嗯”了声。
“爱丽丝酱现在不在这里呢。”森鸥外轻轻笑道,缓缓侧过脸来,光影切割着他的脸,他身上有种机械的僵硬感:“前些天,她贪玩,意外弄丢了我重要的文件,我太苦恼了,所以象征性地惩罚了她一下,她气得不知道跑哪去了。”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
对方接着他的沉默道:“关于坂口安吾的事调查得如何了?”
织田作之助一愣,开始一一汇报。
当说到关于iic那支来自欧洲的异能军队时,森鸥外罕见地沉默了许久,才笑着说:“我曾经,还在当军人时,提交过一篇名为「不死军团」的论文呢。”
织田作之助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但森鸥外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朝他笑道:“想去买点爱丽丝酱爱吃的东西哄她回来呢,要同我出去一趟吗?织田君?来当我的护卫吧。”
织田作之助表面平静,但实则内心惶恐了一瞬,他问:“只有在下一人吗?”
“是哦。”
他曾听说,眼前这位大人是从地下医生爬到了如今这么高的位置的,他的心机手段可想而知,也竖敌不少,这样的人常年被严密地保护着,身边配备了数不胜数的afia不说,就连如今身处的这间办公室都是重型炮弹都无法攻破的堡垒。
现在他却要他一个底层人员和他出行,这实在太冒险了。
但是森鸥外好像不这样觉得。
他对织田作之助说:“太宰君经常夸你呢,我也想看看你有什么长处,走吧,趁太阳还没下山。”
言毕,森鸥外举步越过他,向大门走去。
织田作之助侧身,作为临时委任的护卫落在后头,当他准备跟上时,青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森鸥外方才站的那个位置。
比起之前的目不斜视,这次他飞快地环绕了一圈,才发现从那个位置所在的巨大落地窗望出去,可以俯视整座横滨的高楼大厦,还能看到远处雪蓝的富士山。
但是,那个男人一直以来,都在这里望着什么,织田作之助并不知道。
等到午后时分,他和那个褪下了黑衣而换上白大褂的男人走在横滨的街上时,对方突然在一家老旧的点心店前停下了脚步。
森鸥外说:“大概是十几年前的时候,我在这里发现了一家不错的点心店。”
织田作之助跟着停下来。
他看见了三三两两进店买东西的客人,还有里边围着围裙忙碌的店员,站在外边,也能嗅到饼干与粗点心诱人的香气,但莫名觉得口干。
“当时是为了什么、又是和谁在一起才来到这里已经忘记了,但是我在这里见到了属于我的「天使」。”
耳边,来自那人的声音在说:“那是个刚满十一岁的女孩,叫与谢也晶子。”
夏日的风扬起了那位先生的黑发,他的侧脸看不清晰,只知道隐约在笑:“她当时在这里打工,那样看起来普通的她拥有能治愈任何伤痛的异能力。”
那确实是天使。
织田作之助想。
“于是,我向军方申请,带走了她,将她带往了当时的战场。”森鸥外轻描淡写地说。
织田作之助也轻描淡写地问:“是去治疗战场上受伤的军人的吗?”
“是哦,只要不死,就能救回来,不管受到多严重的伤,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他们就能继续战斗,那就是我当时制定的「不死军团」的核心。”
眼帘中,那位港口afia的boss将那双擅长挥动手术刀的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枣红色的眼睛直直注视着点心店的老旧招牌,神色异常的平静:“为了向政府、向军方、向世界证明如今异能对于战争的重要性,与谢野和那群军人就是我的「天使」。”
对此,织田作之助保持战术性的沉默。
他的心中隐约有一种预感。
那不是多好的感觉,却让他诡异地着迷。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这种事告诉在下这种人好吗?”
“没关系。”森鸥外说,口吻接近抱怨,让织田作之助联想到了自己的朋友太宰治:“有时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能与别人谈谈心,谈谈过去,也憋得慌。”
闻言,织田作之助顿了顿,终于有了继续往下探究的勇气:“那后来,他们如何了?”
对方弯了弯眼睛,说:“与谢野现在在一家侦探事务所工作,至于那群军人,当然是发挥了他们应该有的价值了。”
价值?
什么价值?
织田作之助想问。
但他大概知道答案,却不知道如何应答。
森鸥外也没继承说,而是将话题拐回了这家点心店上:“我和爱丽丝都很喜欢这里的饼干,就算是这么多年来,横滨发生了那么多次暴|乱我也尽量保护它的存在,但最近,这家店的生意惨淡,已经快经营不下去了。”
“真可惜。”织田作之助干巴巴地附和。
森鸥外似乎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又道:“知道吗?织田君,我啊,手上有一笔庞大的资金,如果用那笔钱,就算它不做饼干,不经营,我也可以保证让这家店一直一直开下去。”
“但事实上,我不会那么做,不是因为舍不得那笔钱,而是这家店之所以会倒闭,是因为老板因病去世了,留下的孩子没能继承他的手艺,我大概再也吃不到喜欢的味道了,所以对我来说,它也没有再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这么说的人转身来看他,织田作之助从他那张正在微笑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怀念的笑意。
但是,那种笑没有温度。
对他来说,有关这家点心店的记忆好像并非什么温暖柔软的过去,以致于他在那一瞬流露出来的情感那么冰冷又空白。
织田作之助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那双眼睛,小心翼翼的,不去揭开这位先生递来的潘多拉盒子。
但是,内心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困惑始终萦绕着他,它们淌过地表,在他的心脏上灼烧着,以致他犹豫着,迟疑着,隔了许久,才轻声道:“……那么,小早怜人世呢?”
艰难地说出口后,接下来的一切好像火山爆发一样顺理成章:“关于您方才所提到的异能之于战争的事情,我曾一份文件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还有您刚才所说的那笔庞大的资金,也是隶属于小早怜人世的,对吗?”
织田作之助直直望进他的眼里。
森鸥外轻轻地笑:“看样子爱丽丝告诉了你不少事。”
“不,并没有。”织田作之助说:“正因没有,今天才斗胆向您发问。”
“我想要知道,在您的过去中,这个名字,有着怎么样的故事?”
“我想要知道……”
“人世……也可以说是同名的「娑由」,这个人,是谁。”
……
2018年。
家入硝子点燃香烟。
火光亮起,在夜中留下一点澄明的暖色。
她面向安静而空旷的涉谷,在晚风中轻轻吐出一口薄雾。
很快,她就听到了身边人的手机响起。
她漫不经心地瞥上一眼,见对方听电话时的神色愈发严肃,忍不住在挂断时问上了一句:“看您的表情,又发生了什么事吗?现如今还有比五条被封印更糟糕的情况吗?”
被问及的人是如今高专的校长,也是他们当年还是学生时的班主任夜蛾正道。
他将手机的邮箱打开,说:“刚才留校的监督说,在高专的后山,也就是薨星宫前突然发现了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
闻言,饶是家入硝子也一愣:“难道有敌人趁我们都来到涉谷时潜进了高专?”
……目标难道是薨星宫的天元?
调虎离山?
双面夹击?
脑海中闪过一些猜测,她接着问:“高专结界没有被触发吗?”
高专的结界是专门针对有咒力的存在设置的警报屏障,世界上没有咒力的人类或咒灵少之又少,只要进入高专就能被结界感知到。
按理说,敌人不可能悄无声息走到了薨星宫才被发现。
“事实是接到结界的反馈时就发现有异物入侵高专了,但是是尸体的存在,简直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夜蛾正道蹙紧眉头,严肃地说:“老实说从监督发来的图片,那就是一堆新鲜的肉块,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甚至可能刚死不久,监督倾向是人,因为附近发现了一个老旧的编织箱。”
家入硝子对此安静了几秒,见自家的老师将手机面向她,让她看邮箱里发来的现场照片。
于是,她看到了蝴蝶。
成片成片食腐性的昆虫饶着鸟居下的血肉飞。
她只单单看了一眼,尚且还未产生任何想法,夜蛾正道就划下了另一张照片。
微微发亮的屏幕上,是一个被敞开的编织箱。
里面有属于少女的绿萝裙,有亮晶晶的糖纸,有向日葵花形的太阳眼镜,有小型的护照,有被裁了一个小口的水族馆门票,还有一张映有照片的身份证。
这一刻,她瞳孔颤动,听到自己的老师在说:“也许这就是此人的身份……「织田娑由」——也许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诅咒师……”
接下来的话她没怎么听进去,晚风拂过她恍神的脸,好像在这一瞬间屏蔽掉了所有的嘈杂与喧嚣。
那明明是一张对她来说可以称得上是一面之缘的陌生的脸,那明明是一个对她来说没什么关系的名字,但她突然想起了很多,通通是关于五条悟的。
十二年前的夏日,少年用一通火急火燎的电话请求她救救某个人。
十一年前的夏日,面对天内理子的死和夏油杰的叛变,他坐在鸟居下长长的石阶上,低头安静地垂眸。
「……为什么连他也要离开?」
十七岁的五条悟问。
她想起了这些年来的五条悟。
大笑的五条悟。
生气的五条悟。
成为老师的五条悟。
变得孩子气的五条悟。
不再情绪外露的五条悟。
喜欢用滑稽和无厘头掩饰自己的五条悟。
说着要让学生们不再孤独的五条悟。
最强的五条悟。
说着自己忘了什么的五条悟……
一个人的五条悟。
孤独的五条悟。
家入硝子保持着含香烟的动作不动。
她下意识放轻呼吸,屏住白雾,任由香烟在夜色中安静地燃。
曾经,有谁在夏日的阳光中侧头注视着她,其纷扰的黑发下,漂亮的眼睛注视着她的嘴,注视着她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