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还是美梦?
从五条悟嘴里听到这个称得上浪漫的字眼时,她先是一愣,随即眨眼,再然后才是开怀的大笑。
娑由笑得忍不住抬手用手背掩住嘴角,其骨节搁在鼻尖上,随后被眼角处溢出的泪水濡湿。
五条悟看着她笑,看着她笑得白皙的脸都漫上绯色。
但是他却像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一样,只是捧场一般拍了拍手,还跟着弯了弯嘴角,一本正经地问道:“干嘛笑成这样啦?”
“没有,只是觉得你真是毫无危机感呀。”
笑够了的娑由放下手来。
她在渐平的笑声中抬起头,将鬓边的发丝撩到耳后,一边眨了眨湿软的眼睫:“竟然说刚刚对着你的脖子狠狠捅了你一刀的人是梦,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天真得可爱。”
“你也知道自己多过分啊,快向我忏悔。”五条悟嚷嚷地抗议道。
“嗯,向你忏悔。”
娑由对此毫无诚意且愧疚,还无辜地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刚才确实想杀了你。”
“行,主宽恕了你的罪行。”高大的青年又走前了几步,还伸出手来,像教堂的神父授予骑士勋爵一般,其直直的手臂越过最后的距离,最终任由五指合并的手掌轻轻敲在了她肩上。
“接下来轮到我的忏悔。”他露出一个同样没有诚意的笑。
娑由正寻思着五条悟是那种会忏悔什么的人吗,就听他用故作甜腻的声音说:“我当时也是想要杀了你的。”
此话一出,他们对视一眼,随时一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诶——现在不想吗?”娑由一边笑,一边像是期待地问他要去哪里玩一样,明快地问他。
“都说了成熟的大人不会和你这种小孩子计较了。”
五条悟收回手,弯腰凑近她,甜腻的果香混合着腥黏的血气扑面而来:“话说你才是,是不是收了谁的钱来暗杀我的?现在没成功不继续吗?这可不像你诶——”
“你才是呢,我才不相信你会这么宽宏大量,你就是个记仇的小气鬼。”娑由的目光从他起伏的五官略过,笑容明晃晃的,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
“什么啊,我都大方原谅你了,你还敢这样挑衅我,小心我真的宰了你哦~”他的语气没有一丁点变化,就像随口一说的玩笑。
“你不是也在挑衅我吗?我最讨厌别人质疑我的业务能力。”
“好吧,短腿的小不点跳起来打人膝盖还是跳得挺高的。”
“想死吗?五条悟。”
“哇哦——好怕怕哦~”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嚷嚷着没营养的废话。
片刻后,直到娑由收声,朝他挥手,转身准备继续往前走。
他在身后安静了几秒,才跟了上来,说:“所以,你死了吗?”
这次娑由没有阻止他,只是听到他平静轻松的声音在耳边响:“我记忆里关于你最后的画面,是你死掉了。”
娑由轻轻闭眼,软声说:“嗯,死掉了哦。”
她看到没看身后的五条悟一眼,只是说:“一开始还不确定,但是现在我已经确定了,五条悟,这里只是我当初无数次死掉时衍生出来的一个世界罢了,我已经死掉了。”
“因为区区一颗子弹?”他淡淡地问。
“嗯。”她点头,走动时衣角发梢好像都在轻盈地晃动:“因为区区一颗子弹。”
静谧随之而来。
好半晌,他低低的声音才传来:“那现在的你是什么?”
“亡灵?诅咒?还是……”
剩下的言语消弥在无声的停顿中。
娑由没有理会他。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只注视着漆黑的前方。
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提醒着她身后的人并非她跓足的理由,心中对此没有一丝迟疑和波澜,对方似乎也在她的缄默中明白了这一点。
“天内死掉了。”
他突然说。
“你当年因为区区一颗子弹死掉也要保护的天内,在一年后就死掉了。”
他的声音很凉,像是浸过雪一样。
娑由却只是一愣,随即就笑了:“这样呀,那也没办法啊。”
不甚在意的口吻。
她的声音是那么轻,仿佛没有一丝重量。
五条悟顿了一下,奇怪的是,并没有生气的感觉,他只是又道:“我和杰去参加了她的葬礼,杰告诉我,那天,她打了个电话给他,说自己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结果电话还没说完就被枪杀了。”
“是我害她死掉的吗?”
这一刻,娑由停下脚步,侧身歪头,如瀑布般的长发垂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既无悲悯也没有装模作样的沉默,而是眉眼弯弯,漆黑的眼睛甚至在发亮。
五条悟也停下,然后弯起一个轻挑的笑,问:“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娑由只是笑。
她的笑似乎在他的眼中形成了一种神秘的漩涡。
青年突然抬手,将眼罩扯下。
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被掠过的发丝切割,在黑暗中疯狂地掠夺她的一切。
他说:“或许当年,在冲绳的海边,当你说想杀了天内的时候……”
“可是你不会让我那么做的,不是吗?”
她摇曳的笑声打断了五条悟的话。
娑由注视着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最后,她才说:“大家都死了呢,五条悟。”
就此,在五条悟耳边响起的,是从记忆中奔跑而来的喧嚣。
曾经被捅穿脖子时肌肉与神经断裂的声音。
曾经被刺穿脑子时血水不断涌动时咕噜咕噜的声音。
利刃撕裂他的胸膛,横陈的伤口切割此身,身后骤然而至的疼痛像火烧一样,尖锐又震耳欲聋,绞碎了他的心脏。
那些在十六岁的夏日中将死的哀鸣,无法从当时破口的喉咙声带中倾吐而出。
为她生起的悲伤是一种病态的情感。
他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但是,当黏稠的血模糊视线,夕阳在温热的地表上焚烧,他还是不想向死亡投降。
“我还没有死,织田娑由。”
最终,他只是近乎冷硬地吐出这句话。
就算当时被割开喉管,踢断肋骨,刺穿心肺。
“不想死。”他说。
“如果我死了,你就赢了。”
唯独,不想向她投降。
——如果他死了,就少一个人记得她。
不想向她缥缈虚浮的生命投降……
——如果他死了,她与世界的联系就会被切断。
也不想向她轻盈又无声的死亡投降……
——如果他死了……
她就真的没人拯救……
“所以……”
但是,回答他的是娑由带笑的声音:“你不向我求救吗?五条悟。”
他一愣。
娑由歪头,将手背到身后,面向他,那张称得上清纯昳丽的脸在视野中逐渐清晰:“我拥有能解开你封印的咒具哦,你不向我求救吗?”
他撇嘴,目光凌厉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给你产生了需要你救的印象了?”
“不是说,不想死吗?”
娑由笑道:“你不想拯救你的学生、你的咒术界,拯救更多人吗?”
对此,他翕合嘴角,好半天才傲倨地笑了。
“会赢的,娑由。”
他轻松地说。
“因为我是最强的。”
娑由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样的他,嘴上却仿佛嘲笑一般,带上了挖苦的笑意:“呀,好寂寞啊,五条悟,一个人,不会很寂寞吗?”
他神情不变,异常地平静。
情绪不再像过去那般,来得热烈而直白。
“不会哦。”他说。
“因为是成熟的大人了。”
“诶——”娑由轻轻拉长了声音。
“那你还喜欢我吗?”她笑着问:“已经过去十二年了不是吗?”
“啊……”他嘴角微动。
娑由微微眯眼,轻轻地笑:“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
他毫不犹豫地笑道。
“真的?”娑由一愣,随即歪了歪头笑。
“真——的——”他一字一顿地咬字。
“骗人。”娑由弯着眼睛,企图拆穿他:“不是说是成熟的大人了吗?”
他一愣,随即也轻轻笑了:“成熟的大人就不能继续喜欢你吗?”
“五条悟你呀,对我的记忆停留在那个时候呢,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为了保护理子死掉的,多么英勇又无畏的形象呀!”她用一种称得上恶劣的笑容说:“你完全不知道我后面对他们、对‘你’做了多过分的事诶。”
她抬起带有戒指的左手,直直指向他,言语近乎冷酷:“你现在为什么能见到我呢?五条悟,因为你的「世界」在自救罢了,基于我的死亡衍生出的世界,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被抹消掉,所以,理子他们,那些和我有关的人才会一个一个死掉,也许,将来总有一天就是你……就算如今我的存在被世界、被你忆起,他们也不会回来了……是我害你这么孤独的……我说过了,你当初就不该喜欢我的……”
眼前这个二十八岁的五条悟,没有能站在身边一起战斗的同伴,没有慵懒得能抱住人撒娇的充满阳光的清晨,没有能相约出去共度假期的兴致和计划,他如今的人生,只有无尽的繁忙和孤独。
对善意不寻根问底,对恶意习以为常,充满诅咒与无聊的日常包裹着此身,名为「五条悟」的人类孑然一人。
但是,对此,五条悟却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他像一个合格的老师,伸出手来用力地揉乱了她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毫无阴霾,反倒亮晶晶的,说:“唉呀呀,这个时候就不要把你自己想得那么重要啦!”
“你对我来说才没重要到能撼动我的世界呢!”他晃着手指,语气万分地随意且欠揍:“天内他们我不知道,但我原谅你了。”
娑由微微愣忡,在他的掌心下抬眼。
他继续说:“不管是你当时捅我的那一下,还有那件被弄坏的衬衫,我都原谅你了。”
“真的?”她眨着眼睛问。
“真的。”他笑着说。
青年线条分明的脸在视野中清晰可见,他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眼睫,如钻石的眼,还有此刻正在翕合微笑的嘴角:“老实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啦。”
他扬起一个近乎释怀且不甚在意的笑,神情上是一种轻飘飘的空白:“青春期的荷尔蒙早就褪去了,对你的情感,已经变得很渺小了,既不辉煌,也不壮烈。”
“但是,该怎么形容现在的你呢?”
他突然垂下眼,说。
“你就像一团骤然炸开的浓雾。”
从空白转而明艳。
清晰,鲜明,浓烈。
像爆发的火山,像汹涌的浪潮。
不知从何时起,他致力于让自己的人生充斥着这样真切而实质性的色彩。
“所以,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就此,娑由微微瞪大眼。
而后,一阵漫长的沉默中,她才像安心一般,轻轻笑开了。
“那你就不要再追上来啦。”
她这么笑道,开始背着手往后退。
衣角被她旋开,编织箱里的东西被她甩得哐当作响,少女漆黑的长发像绸缎般铺展开来。
她笑着对他说:“这里是世界的缝隙,再不回去,我们都回不到自己的世界了,往后走,回去吧,五条悟,我不属于你的世界,我要回家了,就像以前和你说的那样,我已经可以回家了。”
闻言,他突兀地将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像是不擅长面对离别的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垮下肩来,又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所以,我该把现在的你当成什么?”
“当成一场噩梦好了。”娑由明晃晃地笑弯了眼睛。
“不是亡灵,也不是诅咒。”
她说。
“是五条娑由。”
就此,澈蓝的瞳孔颤动。
他在沉默中轻轻攥紧了拳头。
“……不能是我吗?”
最终,他这样问,垂下的眼睛注视着她手上的戒指。
“不能哦。”
回答他的是娑由近乎明快又决绝的笑容:“你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五条悟。”
“可是我也是五条悟。”
他冷冷地说。
“是你的五条悟……”
“被你用死亡和尸体抛弃的五条悟。”
以此为点,他瞳孔微缩,凛冽的杀意如浪潮般扑涌而来:“如果现在将你杀了,变成只属于我的「诅咒」……”
娑由却是如此笃定地打断他:“你不会这么做的。”
“唯独五条悟,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就算失去朋友,失去家人,失去所有,你也能够一往无前地前进,这才是我所认识的五条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