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压着情绪,声音低沉:“给你三个数的时间逃。”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寒衣也从惊愕中回了神,视线瞟过他按在自己衣襟上的手,在因为紧绷而泛起青白的指节上微微一顿,随即落回了他的脸上。
她没有惊恐逃窜,哪怕窗口就在身边,她也更没有浪费时间试图谈心讲道理,正相反,她在这一刻突然就觉得,晏棠身上的某种让她一直觉得恐惧而捉摸不透的东西像是毫无预兆地破碎开了,透过那些永远被他控制得安然而稳定的表象,她终于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便蓦地冷笑了一声,反手扣住了晏棠的手腕,猛然往下一拉。
晏棠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平衡,屈肘支在她身侧。而下一刻,明寒衣已一个翻身,反而将他压住,冷笑道:“三。”
她直接数到了三,挥袖打出一道气劲熄灭烛火,在黑暗中像条纤细而灵活的小蛇,死死缠住了晏棠:“不许再看别的女人,要看就看我!”
晏棠周身微微一僵,没有作声,却立刻身体力行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一切结束时,天色已经微微泛白。
明寒衣像条偷吃了一整只芦花鸡的小黄鼠狼,懒洋洋地靠在晏棠怀里,清妍的面容上比以往多了一丝妖娆艳色,竟显出了几分与花衔枝相近的风情。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窗闩,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仰起头亲了下晏棠的下巴,抬起一只手轻轻描摹他眉眼的轮廓,笑盈盈问:“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晏棠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正沉。
但下一刻,他就觉唇角微微传来刺痛,只好睁开眼,看着他那龇着两只小尖牙的黄鼠狼姑娘叹了口气:“开心。”
他的语气已经恢复如常,就好像昨夜的失态从未出现过,但明寒衣仍不太放心,又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这才满意放开,嘴贱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总盯着别的女人看,难道她们比我更好?”
晏棠慢慢坐起身来,除了昨夜以外,他的脾气一向很好,闻言并不觉得不快,只是忍不住纳闷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和那些女人过不去?”
明寒衣倒也坦荡:“她们胸大,我嫉妒。”
晏棠:“……”
有一瞬间,他甚至开始认真思考明寒衣要求亲手杀那些人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明寒衣却大笑起来,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好啦。我就算要嫉妒,也会先嫉妒花衔枝,那些探子还差得远呢,我只是不喜欢你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罢了!”
晏棠一怔,愈发无奈了,思忖片刻之后缓缓道:“训练她们的人是柳宿,与鬼宿一样,都是这一代二十八宿的元老。昨天那五个人里,有一个人我认得,当年她不过七八岁,是个特别爱哭的女孩子,因为一些变故,她被带走了,我却留在了鬼宿手中。”
明寒衣:“啥?!”
她不扭了,不仅不扭,而且僵得像是条冰天雪地里冻僵了的蛇,连目光都好似已经凝固。
半晌,她终于解冻了一点,却没有问他亲手杀死故人的心情,而是难以置信地咕哝:“这么说,你差一点就变成和她们一样搔首弄姿的……”
“探子”两字还没说完,晏棠就堵住了她那张破嘴,平时表情寡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种晦气的表情:“不可能。”
他披衣起身,冷冷道:“会变成那样的,只有甘愿被抽掉脊梁骨的软弱废物。”
明寒衣愕然,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废物”这样褒贬色彩明确的词。她从中隐隐察觉了什么,不由自主地靠向晏棠,将手贴上了他的脊背。
紧实的肌肉下方,骨骼挺拔坚硬的触感立刻透过指掌传来,带着一种绝不甘屈服于命运的强横力量。
晏棠稳稳地系好腰带,语气平静得近乎森然:“我曾有过一个朋友,真正的朋友。但鬼宿不允许,所以,他逼着我们自相残杀。”
明寒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些:“然后呢?”
晏棠道:“我们一起冲向了鬼宿,想要拼死一搏,却失败了,对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鬼宿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低了许多:“死的本该是我,我被鬼宿打伤,伤得很重,可就在我动弹不得的时候,我那位朋友挥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鬼宿要他们二者只留其一,他也最终成功了,然而就在他得到唯一的幸存者的同时,他也亲手创造出了一个立誓要焚尽那个地狱的复仇恶鬼。
晏棠仍旧背对着床边,淡淡道:“那些探子只想活下去,但我却不能那样活下去。”
明寒衣一愣,在惊异于他的坦然的同时,一股悲凉之意也油然而生,又立刻化作了一种后怕而又庆幸的感觉,她突然意识到,晏棠这些年所经历的或许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但凡中间出现任何一点差错,她这一生就永远无法见到眼前这个男人了……
蓦然间,这些日子以来,每一次令人啼笑皆非的对话,每一点无意间展露的温存,还有那些不由自主的相互吸引,抵死缠绵……一切都在同一时刻浮现在她的脑中,此起彼伏,混乱之极,让人既甜蜜又不安。她已不敢想象,若是当初在南平城破落的客栈中,她从未遇到过那个直愣愣地说着奇怪话语替她解围的“少侠”,若他早已死去,悄无声息地被埋葬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么她最后的这一段人生将会如何乏味而苍白。
她怔愣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晏棠背上,双手在他腰间慢慢收拢,像是在拥抱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忽然说:“晏棠,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就如同飞蛾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被烈火蛊惑,哪怕明知时间已所剩无几,却仍想将自己融入烈焰,尽情感受这终末的华光。
晏棠沉默良久。
终于,他轻声道:“嗯,你现在说过了。”
明寒衣:“……”
她心里难得生出的柔情与酸涩全都被这一句话原地挫骨扬灰,顿觉无言以对。可满脸糟心地一抬头,却见晏棠正好转过了身来,黑沉的眸中流露出一丝促狭笑意。
明寒衣被他笑得心头一颤:“你……”
晏棠:“嗯。”
没人知道他在“嗯”个什么鬼,但在这一刻,从知晓移星阁背后可能站着归义国主之后便始终积淤在他眉间眼底的阴霾倏然消散,他像是想通了某种至关重要的关窍,整个人又变得平静从容起来。
他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明寒衣的头发,语气平淡:“不要怕,我们还有时间。”
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或者侥幸更久……
过去的已经过去,而前路还没有走到尽头。
所以,没有必要提前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