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笑容一敛,双掌抵上姜东离后心,随口道:“对了,等他醒了,你替我转告一句,就说……剑给了你,但这些年里我还打了一把好刀,在山上我的床底下收着,让他有空去取了吧。”
话音落下,宣青枯槁的面容蓦然间涨红起来,又在极短的时间内猛地变得惨白,仿佛连稀疏的白发发根都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灰败死气。
晏棠面无表情,嘴里的血腥味却越来越重。
不知过了多久,他僵硬地落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
宣青松弛的眼皮突然一抬,浑浊的眼中锐光乍现。
下一刻,屋子里燃到了尽头的油灯火光猛地一闪,被一阵强风吹灭,同时,一道人影霎时间冲到床前,抬手便要抓向宣青的肩膀。
宣青却向旁一侧身,避过了这一抓,随即偏头吐出一大口乌血,大笑道:“晚啦!”
仅仅两个字,尾音尚未完全散去,他人已随着偏头的动作倒了下去。
初现的晨光无遮无拦地照在他的脸上,灰白一片,因为动作而飘起的干枯须发缓缓落下,有一两丝正落在他鼻间,没有半点起伏。
晏棠要去扶他的手便顿在半空。
正如宣青所说,已经晚了。
他不愧是近百年间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奇才,年轻时一人一剑便压得整个江湖喘不过气来,即便销声匿迹五十年,赫赫声名仍旧为人传诵,甚至就连被蛊毒折磨半生、行将就木时,仍旧能够借用明寒衣的一颗丹药之力,匪夷所思地重新打通了半身经脉,短暂重现鼎盛之时的些许风姿。
但过于猛烈的燃烧过后,剩下的只有灰烬。
晏棠低低咳嗽了几声,浓重的血腥味涌上喉咙,又被他面无表情地咽了回去。强行冲开穴道带来的反噬让他全身都隐隐作痛,可他却像是毫无感觉,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面前已经死去的老人。
良久,他轻轻地动了动嘴唇,近乎无声地念出了两个字。
“师父……”
他忽然想起来了,宣青真正想听的那个回答是什么。
刚到山上不久的时候,有一次宣青问他,等到杀尽了仇人之后,他还有什么打算。可他当时根本想不出来,琢磨了好几天,才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告诉宣青,移星阁里的食物大多都是白水烹煮,如果可以,他想到处走走,尝一尝这世间本来的味道。
时隔一年多,他早已将这随口之言抛诸脑后,没想到还有人始终替他记得,至死不忘。
……
千百里之外,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明寒衣不知为何突然心头一悸。
她皱了皱眉头,直起身来,在意识到自己竟然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之后,眉头拧得更紧了,嘴里也忍不住嘀嘀咕咕地骂了一句。
但很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让她回过神来。
不出意料,一大早就来拜访的人只会是岑清商。
与前几日相比,此时的他大不相同。
明寒衣开了门,还没请人进来,便抽了抽鼻子,面露嫌弃:“好重的酒臭味,岑公子,你昨晚是和谁鬼混去啦?”
若是往日,她多半不会用这种口吻对岑清商说话,但此时此刻岑清商的表现明显有些过于亢奋,让她忍不住想要试探一二。
岑清商根本就没有注意对方问了什么,眼圈虽然有些发黑,却目光熠熠,低声快速地说道:“我有发现了!”
明寒衣一怔,有点不敢置信:“你发现什么了?是……”
“乌蒙王陵”几个字她没有说出声,只用口型示意了一下。
岑清商眼睛更亮,随她进了房间,压得极低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昨日我受你启发,去酒楼打探了一夜消息,果然发现了一件怪事!”
青楼酒肆,永远是人们最放纵的地方,除了少数有心人,大部分的寻欢客都不会刻意在嘴边上锁,尤其酒意上头之后,怕不是连亲爹小时候尿床的事情都能大肆宣扬,而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更是不知不觉就会从嘴里溜出来了。
岑清商昨夜便特意找了些年长的本地商人与常来往此地的客商,刻意迎合之下,还未等到酒过三巡,对方就已掏心掏肺,恨不得与他磕头拜把子了。就是从这些人口中,他一点点旁敲侧击,打探到了一件看似不起眼,细想却又十分微妙的怪事。
从十五年前开始,一直到前几年为止,双峰镇上时不时地会失踪一两个人。
那些人身份寻常,性情寻常,一切都寻常,但就是会在某一天或进山或出门之后,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岑清商说到这里,话音微微地停顿了一下,表情中的兴奋几乎压抑不住。
明寒衣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镇子里完全没有王陵的传言,是因为试图传播那些流言的人全都‘失踪’了?”
岑清商点头,笑意扩大:“正是!有人一直在暗中抓捕提及王陵的镇民,所以,王陵很可能就在——”
但还没等他说完,明寒衣就忽然摇了摇头:“不对。”
岑清商一怔,笑容微敛:“明姑娘的意思是?”
明寒衣撇撇嘴,怜悯地瞥了一眼面前这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她虽然没有晏棠那般精明,却充满了做贼和被抓的经验,此时便轻叹道:“乌蒙王陵是二十来年前就开始建造的,如果真在双峰镇附近,怎么那时候没有知情人消失,难道是乌蒙王不怕引来盗墓贼挖他的坟?”
岑清商唇边笑容完全凝固了。
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意识到了这件事里存在着致命的漏洞:“从十五年前开始……所以抓人的,应该是归义王,是他为了寻找乌蒙王带进陵墓的金印,才派出探子在所有可疑的地方搜罗消息……”m.81book.com
明寒衣慢吞吞地把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节哀。”
岑清商默然。
最初的兴奋之感从他身上彻底褪去,一夜未眠的疲惫感一点点透了出来。良久,他抹了一把脸,勉强提了提嘴角:“无妨,这些年……失望也是常事。不过既然归义王也觉得此地可疑,说不定接下来还会有所发现,倒也不必太沮丧……”
他越说声音越低,显然连自己都不相信这番言辞,到最后只好长叹一声:“不打扰明姑娘了,我先回房休息。”说完,便落荒而逃般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