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他话音猝然顿住,猛地看向晏棠。
晏棠正好也同样看了过来,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件事。
“是他?”
“是他!”
岑清商被弄得一头雾水,试探道:“两位莫非对此事有所猜测?”
姜东离目光有些复杂,隐隐含着审视:“你来得很巧。”
这并不是什么好话,岑清商混迹江湖多年,自然立即分辨出了其中潜藏的意味,却装作一无所觉,苦笑道:“不敢当姜捕头的夸奖,实在只是一点生意人的小心思罢了。自上次遇刺之后,虽有护卫和唐门的保护,在下心里仍觉不踏实,难免有个风吹草动就格外留心,想要靠着晏兄这棵大树来避一避雨。”
晏棠:“雨天在树下容易遭雷劈。”
岑清商:“……”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姜东离表情也不自觉地扭曲了一下,不过被这么一打岔,也暂时放下了对岑清商的怀疑,用力捏了捏眉心,对晏棠道:“罢了,我去查一查这个可能。”
说完,又看向岑清商。
岑清商心思灵透,立刻会意:“姜捕头放心,在下只是来与晏兄闲聊几句,并未在房中见到任何别人。”
姜东离微微颔首,不再多说,直接推窗而出。
岑清商望着那道迅速隐没在了屋檐与树木枝杈间的暗色背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笑道:“虽然不知跟踪在下的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既然已劳动了姜捕头,想必也就不需要担心了,那在下就……”
“走。”
岑清商:“??”
晏棠拎起重剑,想了想,又包好放回了床头,空着手瞥过去一眼:“我说,走。”
岑清商:“……”
他没有再问,一头雾水地跟着出了门。
到了客栈大门,又依照晏棠的意思将所有护卫都留在了原地,这才若有所思道:“看来晏兄与那位姜捕头关系匪浅哪。”
若非如此,又怎会在对方已经去调查之后,还专程来从另一个方向验证那些神秘跟踪者的身份呢。
晏棠沉默了下,淡淡道:“你话真多。”
岑清商:“……”
两人默默走了两个多时辰,尴尬得活像一对貌合神离的怨偶。天色从最初的高远清澈渐渐变得昏暗下来,偏西的日头在交错的窄巷中投下越来越浓重的影子,可还是没有跟踪者的迹象。
终于,晏棠看了一眼已经开始打烊的街旁店铺:“回去。”
岑清商长长松了口气,如蒙大赦。这一下午他为了不露馅,一直在使劲浑身解数与街头巷尾每家铺子和小摊的东家闲聊砍价,力求像个来闲逛采买的普通行商,一路下来,早已经口干舌燥,连脑仁都开始疼了。
但就在准备返回客栈时,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晏棠腰间,顿时微微凝固。
“晏兄!”
晏棠:“嗯?”
岑清商犹豫了下,语气古怪:“你有没有发现……”
晏棠神色平静无波地看向他。
岑清商:“你的伤口裂开了。”
他指着的地方,深蓝色的布衣已经被另一种暗沉的颜色染透,并不算明显,然而对于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来说,仍旧可以轻易看出来。
晏棠:“哦。”
岑清商:“……”
他拿不准这个缺乏语气变化的“哦”到底是什么意思,见晏棠已经若无其事地再次往前走去,只好跟上,半晌,忽然轻声感叹道:“我好像有些嫉妒姜捕头了……”
晏棠突然回头。
岑清商早有预料似的露出了个笑容:“只是羡慕他与晏兄之间的情谊,晏兄看似冷漠,却愿意不顾伤势为他……”
话到一半,晏棠就皱眉用眼神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轻声道:“有尾巴。”
岑清商一怔,面上笑意倏然蒙上了一层晦暗。
但那笑意并未完全消失,甚至在一瞬间之后就又恢复了正常。他转过头,像是被尚未打烊的一家商铺吸引了注意,朝着那里走去,口中却低低问道:“在哪里?”
这一次的跟踪者或者离得更远,或者变得更小心谨慎了,他竟然直到被提醒时都毫无察觉。
晏棠轻描淡写地点出了几处:“是行家。”顿了顿,又道:“如你所言,没有杀意。”
岑清商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没有回头去看,一如既往地与店家谈了几句,买了些小东西,直到从商铺出来的时候,才不经意似的往旁边撩了一眼,嘴唇微动:“行家……么?”
如今的江湖上,能称得上是盯梢的行家的,总共一个巴掌也就数得出来,再联想到今日专程找上门来的六扇门姜捕头,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次我竟是……”
他本想说自己是被殃及的池鱼,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摇摇头,自嘲道:“不,不对,若连埋在六扇门的内鬼都出动了,只能说他们实在太想挖出我心里的秘密了,只可惜……”
这一下午,晏棠几乎就没怎么搭理过他,此时不知为何却略略缓和了神情,主动开口接道:“可惜你也不知道乌蒙王陵在哪。”
岑清商默然良久,忽然一笑:“是。可惜我不知道。”
平日里,他总是在笑,令人疑心那种彬彬有礼的微笑已经被烙印在了他的脸上,但这时的笑却全然不同,虽然同样弯着嘴角,眼中深沉的寥落与悲哀却仿佛随时都会满溢出来。
十五年来,那么多人无辜惨死,血色涂满了牢狱的墙砖与归义王宫长长的金阶,更多人隐姓埋名,背井离乡如同丧家之犬,只为了一个根本无人知晓的秘密。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这场绵延了许多年的屠杀也依旧在继续,只是转为了一种更加隐晦的方式……
岑清商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先一步找到乌蒙王陵,找到那方传说中代表着南疆王权的金印——每日每夜,母亲、姑母、兄弟姐妹,还有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凄厉惨叫声都不停回响在他的耳畔,令他愤怒恐惧,令他不得安眠,他逃避过,也畏缩过,甚至自暴自弃过,可到了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只有刽子手的血才能真正地终结这一切。
为此,他甚至甘愿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