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张次公气冲冲走进马厩,嘴里依旧骂骂咧咧:“说好只劫豪强商贾,不劫官吏农人,这杀才竟然如此不守信诺,早知如此就不来寻他入伙了。”依旧给了郑青汤饭,吃罢解了锁链,两人走出马厩,恰好看见一人正从右侧仓库走出来。郑青见那人下巴尖尖,眼睛细窄,似乎看不见眼珠,只见一道白白的细缝,显得面相甚是凶恶,应该便是刚才跟张次公吵架的义纵。郑青不敢多看,低头随张次公走进了匠作房。
如此忽忽数日,郑青也搞清了这个强盗窝的状况,约有十来人,大都是二十不到的年纪,为首的便是义纵,也不过二十出头。大家对义纵都颇为顺服,唯有年龄最小的张次公,对义纵似乎极为不满,两人时常争吵。
每日里,郑青最感幸福的时光便是夜晚躺在马厩的时候。山间万籁俱寂,让他暂时忘却了恐惧,烦恼,竟有一种莫名的平安喜乐之感。这个时候,通常他都会仔细听着左墙后方那白额红身的枭马的动静,凭着声音想象着它当下的举动:时而小跑,时而睡觉,时而边吃草料边打着响鼻。郑青素来爱马,但在郑家时却难有乘骑机会。每每在离家放牧时,看到道上田间散养的马匹,生得枭骏的,免不了便跨上去驰骋一番,末了又终不免念念不舍的放其归家。
如果栗红马是我的坐骑就好了,我一定象待好友一样的待它。如果不是足套锁链,郑青几乎按捺不住的就要越过墙去拥抚栗红马。
一日傍晚,郑青回到马厩,张次公放了食物饮水便自去了,竟然忘了给铁链上锁。郑青甚是疲倦,吃罢饭倒头大睡。醒来时天色未明,才发现脚上竟然没有锁链桎梏,悄悄起身,见马厩外一片静寂,众人都还在酣睡中。
郑青看着栗红马,马儿站在马圈靠右一侧,听得声响,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人马四目对视良久,郑青越看越是喜爱,忍不住拨开马圈插销,悄悄走了进去。
郑青轻步靠近栗红马,继而轻按马背翻身跃上,两腿正待夹紧马腹,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栗红马瞬然跳起,四蹄乱蹬,前仰后踢,直如蛟龙入海。郑青忙死死抓紧马鬃,才勉强不被颠下马背,但两腿始终腾在半空无有着落。不一时,就扑腾一声侧仰摔在地上,背脊吃痛,五脏翻滚,几欲呕吐。
栗红马见郑青落地,又安静了下来,呆立一旁,看着挑衅者,眼里似有嘲弄之意。
郑青甚为不服,站起身来,再次慢慢靠近栗红马。那马儿突然撒开四蹄,围着马圈奔跑起来。马圈不大,栗红马无法发力,奔跑并不快速。
郑青站在马圈中心位置,瞅准机会抢前几步欲抱住马颈。反复两次都慢了半步。第三次纵身一跃终于揪住了马鬃,栗红马不依,仍旧奔跑不停,郑青也不撒手,双腿拖在地上跟着转圈。跑过几圈后,郑青终于找到借力点,足蹬侧方栅栏再次翻身跃上马背。栗红马将头乱摆,前俯后仰中,只片刻又将郑青摔倒在地。
如此反复了六次,无一例外,郑青都被马儿掀翻在地,已是遍体淤伤。
郑青忍痛再次撑起身子。栗红马立即前蹄凌空,直立起来,愤怒的扬脖长声嘶鸣。郑青仰首看见它脖颈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宛如鲜血渗漏;初生朝阳从它背后逆向映照过来,刺过飘飞的长鬃,化作殷红光芒射向四周,便如当空燃烧的烈焰一般闪亮夺目。郑青双眼感到一阵刺痛,慌忙闭目侧脸,但马儿跃日凌空的雄姿却像利刃刻石般印入脑海。
少顷,栗红马见郑青未有举动,复又静立于地。郑青看着马儿颈上粼粼跳动的如血汗珠,心下爱极,喃喃的道:“我就叫你烈焰当空吧。烈焰当空,我叫郑青,与你一样,孑然一身……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如果我注定要命丧于此,就死在你的蹄下吧!郑青绝不怨你。”
郑青双目含泪,慢慢伸出右手,欲去抚摸烈焰当空鼻子上的那一抹亮白,烈焰当空好似听明白了郑青所言,这一次竟然没有抗拒。郑青紧紧抱住烈焰当空的脖颈,又惊又喜,止不住放声大哭。继而缓缓的撑手上马,两腿紧紧夹住了马腹。烈焰当空只是稍稍挣扎了几下,郑青死死抱住马脖,将左脸紧紧贴在浓密而温暖的马鬃上,闭上了双眼。
一人一马,静静的矗立在群山环绕的山间槽谷,似乎在相拥抵抗初冬的晨风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