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德感叹道:“俺现在算是明白了,他狗日的国军怎么打得过共军?咱当国军那会儿,老百姓见了咱就像见了贼!现如今俺当了共军,人还是那个糗人,可老百姓把咱当亲戚!”
吃晚饭的时候,护士小韩送来了米饭和芦笋炖鸡汤。林春秀喂卞天祥吃。卞天祥不好意思,想端过碗来自己吃,可林春秀手拿着碗就是不放。喂完卞天祥,林春秀又去喂王奇开,然后又来喂李晓德。李晓德坚持不让。由于他腹部做了手术,不能坐起,躺在床上喝汤,弄湿了床单和枕头。林春秀抢过他手中的汤匙,把剩下的汤喂他喝完。
李晓德突然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林春秀吓了一跳,赶忙问道:“李大哥,你怎么了?”
李晓德声音颤抖道:“春秀姑娘,你别嫌俺这粗汉子不会说话。俺要是不战死沙场,就没法报答你这样的好人!”
林春秀拿起毛巾,替李晓德擦去眼泪,说:“李大哥,快不要这样说。你们解放军才是世界上的大好人。妈祖和关老爷会保佑你们的。”
天快黑了,林春秀该回家了。卞天祥把炊事班小赵送来的钱交给林春秀,并把小赵的话转告她。
“我不能要钱,我去找小赵!”林春秀转身就要走。
卞天祥叫住她,说:“春秀,你别去了。买卖公平是解放军的纪律。”
“那好吧。”林春秀把钱放进口袋,转过身来,跟伤员们道别:“天祥,我走了。李大哥,小王,还有大家,你们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林春秀挑着空箩筐,出了野战医院,出了城关,没往西走,而是向东南往东崎村的方向走去。走到了村口,林春秀才想起,下午买鸡的时候,忘了问那卖鸡人的姓名。她见一位妇女正在一块菜地里松土除草,就准备过去询问。这时,一个男人挑着一担粪水过来。那妇女问道:“下午你回来的时候,我忘了问你,你的鸡买了多少钱?”
那男人放下粪桶,答道:“一块钱。”
“你这个死人!”那妇女停下手中的刮锄,骂道,“三只鸡,不卖个三块,也要卖两块!一块钱你就卖了。第二回,连老婆孩子你都给你卖了,也卖不出两块钱来!你是个死人啊,你!”
林春秀一听,不禁乐了——这个男人就是中午那个卖鸡人。她向这对夫妻走过去。
“我……,”那男人想解释。
“你什么你!你是个死人!”那女人怒气冲天,伸出手指,戳着男人的额头,骂个不停。
林春秀丢下箩筐,跑过去,开口道:“阿哥,阿嫂,你们别吵了。你们的三只鸡,解放军给了钱四块钱。这是补你们的三块钱。”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递给那个男人。
男人看到林春秀,像是见到了救命恩人一样。他急忙伸手过来接钱。没想到,女人却一巴掌打过来,将男人的手打了回去。女人骂道:“你是个死人啊!东西卖给解放军,你还要钱,还要四块钱!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这个死人!”
“我刚才说一块钱,你就骂……,”男人辩解道。
“你真是个死人!”女人打断男人的话,接着骂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是卖给解放军!”
“我还没来得及说!”男人一肚子委屈。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林春秀笑着把钱放到女人的手中。
女人把钱塞回给林春秀,着急道:“小妹,这钱我们不能要。解放军是我们的大恩人。三只鸡卖给他们,我们还要四块钱,我们不是人。妈祖都要生气,雷公都会劈我们。都怪我这个黑心男人!”
“这不怪阿哥。我的一担芦笋,解放军也给了四块钱。我说不要,可解放军说那是他们的纪律。”林春秀把钱放在那女人的手上,转身走出菜地,挑上箩筐走了。
两个翻身的渔民夫妻,一边感叹着,一边地望着离去的林春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黄昏的暮霭之中。
三个月过去了,卞天祥、李晓德和王奇开已经完全康复,离开野战医院,回到了部队。他们三人都被分配在东山守岛部队的水兵一团一连。他们和原六连战士潘安东和李新阳,以及几个新入伍的战士编在九班。由于李晓德军龄最长,又在解放东山的战斗中荣立二等功,被任命为九班班长。卞天祥被任命为副班长。
在营区内简易的宿舍里,李晓德、卞天祥和王奇开三人换上了水兵服。白色黑边、没有帽檐却吊着两根飘带的水兵帽,带着披肩的白色套头上装,还有蓝色宽松的裤子,都使李晓德感到浑身别扭。他一手扯过卞天祥帽子上的飘带,摇摇头道:“你看看,这像啥?简直就是大姑娘的**!”
卞天祥伸手把自己的飘带扯回来,走到一边忙自己的事去了。李晓德叹口气道:“唉,老子这个兵,越当越窝囊。当国军那会儿,好歹有一身象样的皮。可当了共军,先是连军服都没有,现在倒好,穿一身大姑娘的衣裳,真丢人!”他将军帽一把从头上抓下,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
“谁嫌丢人?”一连长王长德大声说着,从门外走进来。跟在后面的是指导员杨明全。他们都身穿白色中山装军官制服,头戴白色大檐帽。
李晓德急忙戴好军帽,起立、立正。其他战士也停下手中的活,笔挺地站着。王长德走到李晓德跟前,李晓德忙举手敬礼。王长德还礼后,沉着脸道:“嫌当解放军丢人,你今天就给我就把军服脱了,回家当老百姓去!”
李晓德没敢放下敬礼的右手。他说:“连长,俺错了。俺知道当解放军光荣。可俺是个旱鸭子,请首长批准俺去当陆军。”
“批准你去当陆军?”王长德绕着李晓德转了一圈,睁大眼睛瞪着他,吼道:“你是旱鸭子,我也是旱鸭子。我们把东山岛丢给国民党反动派,一起去当逃兵,好不好?”
听了这话,李晓德满脸冒汗,不是如何回答是好。这时,杨明全走上前来,喊了声“稍息”。李晓德放下敬礼的手,眼巴巴地望着杨明全,结结巴巴道:“指导员,俺……,”
杨明全摆了摆手,心平气和地说:“你刚才说,你知道当解放军光荣。你为解放东山岛负了伤,立了战功,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话。但是,你能说说为什么当解放军光荣吗?”
“这……,”李晓德头脑里闪过了林春秀的笑脸和忙碌的身影。在医院里,她总是不知疲倦地帮助伤病员和工作人员。李晓德一本正经地说:“老百姓跟咱解放军亲,就像亲戚一样!”
这话把连长王长德逗乐了。王长德哈哈大笑起来。李晓德被连长笑得莫名其妙的。王长德笑够了,上前在李晓德的胸前擂里一拳,道:“不是亲戚,是亲人,是一家人。”
杨明全和其他战士也都笑了。杨明全转身,对战士们说道:“连长说得对!解放军就是人民的子弟兵,跟老百姓是一家人,所以我们才能打胜仗。这就是我们解放军的光荣。”
“俺明白了!”李晓德抬起手,再次向连长和指导员敬礼。
王长德向李晓德还礼,说道:“你们班的训练已经比其他单位落后,你这个班长要抓紧啊。”
“是!”
下午,三排在排长的带领下,登上了水兵一连拥有的唯一的一艘“军舰”——解放东山时缴获国民党军的一条汽艇。战士们参观了驾驶舱、甲板和艇上的机炮,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从汽艇下来,排长告诉大家,这艘汽艇归一班驾驶和维护。他半开玩笑地对战士们说:“作为海军战士,这也许是你们唯一的一次登上海军舰艇。”最后,他鼓励大家道:“现在,人民海军还很年轻。不过将来,我们一定会拥有自己的远洋作战舰队!”
接下来是以班为单位,进行负重泅渡训练。海滩上,一排排光着上身的战士,腰围细长沙袋,面向大海,站在水边。九班长李晓德站在全班横排的排头,心里在打鼓。他从来没有下过河游泳,更不要说背着重物到大海里去游。这时,海风渐渐大起来,海浪一个高过一个,浪花不断地扑向战士们的脚下。九班新战士梁小山从没见过大海,看到这澎湃而来的海浪,两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下海!”李晓德大声命令道。
战士们迈开步子,迎着海浪,冲进大海。
“班长,我……,”梁小山在背后喊道。
李晓德回过头来,见梁小山站在原地不动。他冲回去,在梁小山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你,你什么!孬种!”
梁小山没提防,被踹得扑面倒在海水里,呛了两口又咸又涩的海水。李晓德急忙拉起梁小山,说:“瞧你那个熊样!告诉你,俺也从没下过水。你要是被淹死了,俺跟你一起去死!”
梁小山被班长的话感动了。他爬起来,跟在班长后面,一起冲进了波浪翻滚的海水里。
卞天祥水性最好,游在全班的最前头。不久,他回过头来数全班的人数,数来数去,发现少了一人。他知道班长是旱鸭子,而梁小山也从没见过海。他大声喊道:“梁小山!”
“有!”梁小山在不远的海面上扑腾着,但没有被淹的迹象。
卞天祥心里一沉,心想一定是班长出事了。“班长!”他喊道。没有人答应。他果断命令道:“全班往回游。李新阳跟我来!”
全班战士调转头,往浅滩游回去。卞天祥和李新阳一边扫视两侧海面,一边往大海深处游去。现在是退潮时间,班长有可能被退潮的海水冲到深处。这时,一个浪花卷起,不远处,卞天祥看见李晓德脸朝下地露出水面,紧接着又沉了下去。卞天祥一把扯掉腰间的沙袋,三两下游过去,然后一个猛扎子,钻进水里。他的手碰到了李晓德的头发。此时的李晓德已经丧失大部分知觉,处于生理绝望求救反射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人,两手不管抓到什么,都会死死抱住不放,这反而使得前来营救的人手脚被困,结果是两人同归于尽。卞天祥生怕被李晓德抱住,便像一条鲤鱼那样,一扭身迅速钻到水低。他挣开双眼,忍着海水腌熬的刺痛,看准李晓德的一只脚,一把抓住,猛地往上一蹿,便把李晓德倒拉出水面。李新阳也游了过来,抓住李晓德的另一只脚。两人同心协力,把李晓德拖回岸边。战士们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李晓德弄到沙滩上。
卞天祥跪伏在地上,李新阳和潘安东一起将李晓德扶起,把他面朝下地横放在卞天祥的背上。李新阳趴下去,张开嘴,对准李晓德的鼻子使劲一吸,李晓德肺里的水便哗啦啦地从他的鼻孔和嘴巴流出来。等水流得差不多,战士们把他放在沙滩上平躺着。
卞天祥抬起头来,喊道:“班长,班长。”
半天,李晓德咳了两声,睁开眼睛,看到了梁小山在弯腰注视着自己。他张开嘴,喘了几口气,说道:“娘的,俺比小梁还熊!”
卞天祥和战士们松了一口气。梁小山直起腰,向李晓德敬了个礼,道:“不,班长,你比我行!你从来没游过泳,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大海!”
“不是俺不害怕,咳,咳……”李晓德说着,又咳了起来。
卞天祥说:“班长,你回去休息吧,我带领全班训练。”
“俺是军人,死也要死在沙场上,咋能回去!”李晓德从地上坐起,尽最大声音说道,“全班由副班长带领,继续训练。俺在浅水滩练习游泳。”
卞天祥带领战士们又冲进了海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