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过去。”王十六说。
“不用了,十六哥,我知道路。”
“那好,你走了两天的路,早些休息。明天你不用起那么早,我九点钟带民兵在海边集合等你。”
“好。”卞天祥告别了王十六,向林春秀的家走去。不一会儿,他来到了林春秀家的房前。房屋的大门虚掩着,门缝漏出了一线微弱的灯光。卞天祥轻轻推开门,走进门去,然后又轻轻关上门。
“谁?”厨房里传出了林春秀的声音。
“春秀,是我。”卞天祥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向厨房冲过去。
“天祥哥!”林春秀也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他们差点碰到了一起。但他们都站住了。他们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好半天,林春秀抿了抿嘴,笑着把卞天祥拉到厨房里,从他肩上取下挎包,挂到墙上,然后把一张凳子搬到他跟前,轻声说:“天祥哥,你坐。你饿了吧,我赶紧做饭。”说着,就忙着去刷锅。
卞天祥确实累了,就坐在凳子上。他见桌面上摆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旁边有一个半个巴掌大的贝壳,在熠熠发光。他觉得好奇,就站起来,走到桌前去看。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贝壳,它的表面已经被精心打磨过。卞天祥知道,这是作贝雕用的,但不明白一只贝壳如何作贝雕。这时,林春秀已经在生火烧饭。不一会儿,灶里的火烧旺了起来,还不时发出呼呼的响声。
林春秀转过脸来,笑着对卞天祥说:“我这两天烧饭,灶里的火总是笑个不停,我就知道是你要来了。”
在灶火的映衬下,林春秀圆润的脸变得红扑扑的,透着一股青春的魅力。卞天祥看着林春秀,有些发呆——她的脸,就是一朵盛开的刺桐花。
林春秀抬起头,见卞天祥在注视着她,不由得低下头,喃喃说道:“天祥哥……”
“噢……”卞天祥这才回过神来。他把回家探亲和在路上遇到王十六的事,一一告诉了林春秀。
林春秀起身到灶台去切芦笋,准备菜。卞天祥走到灶前蹲下,帮助添柴烧饭。看着灶中跳动的火苗,卞天祥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林春秀切着菜,不时侧过脸来看他,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晚饭后,林春秀让卞天祥睡在哥哥的房间里。他倒下就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卞天祥就醒来了。他起来洗漱完毕后,林春秀已经做好了稀饭。他发现,林春秀的眼圈有些发黑,似乎昨晚没睡好。他们吃完早饭后,墙上的钟才七点。卞天祥站起来,整了整军装,就要到海滩去。
“天祥哥,等等我。我也要去海边。”林春秀喊住卞天祥。她到自己的房间,把长发扎在脑后,然后拿起一块方巾,系在头上。她跑到厨房,提着一个篮子出来,笑着说:“走吧,天祥哥。”
卞天祥看见林春秀头上的方巾,说:“春秀,你等等。”他转身打开挂在墙上的挎包,拿出他在长江北岸小镇上买的丝绸方帕,递给她,说:“我给你买的。”他注视着林春秀,心怦怦直跳。
卞天祥的话像一股暖流,涌进了林春秀的心田。她低下头,两腮一片绯红,嘴角微微上翘,心里被幸福填得满满的。卞天祥见林春秀低头不语,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说一遍:“春秀,这是我给你买的。”
林春秀放下篮子,抬起头,嘻嘻一笑,从卞天祥手上拿过丝帕方巾,小心地打开,看到包在里面的照片。她一手拿起照片,惊喜道:“天祥哥,这是你?”
“嗯。”卞天祥红着脸,点了点头。
林春秀拿着丝帕和卞天祥的照片,跑回自己的房间去。她双手捧着卞天祥的照片,看了又看,然后把照片放在枕头下。放完,她觉得不妥,又把照片拿起来,打开一个木柜,仔细放好,然后盖好柜子。她转身站在镜子前,扯下自己头上的方巾,把丝帕盖在头上,将丝帕的两角在下巴下打了个结。她左右转了转头,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翘起嘴角,笑了笑。她跑出来,笑着问道:“天祥哥,好看吗?”
淡蓝色的丝帕上面绣有两朵浅红色的荷花,这丝帕围在林春秀的头上,使她红润的圆脸显得越发可爱。
“好看。”卞天祥点了点头。
“谢谢你,天祥哥。”林春秀拿起篮子,快活地往外跑。卞天祥笑着追了出去。
门外不远就是马祖庙,庙前有一棵刺桐树。林春秀从树前经过,发现树上的红花已经盛开。她就绕到树前,抬起头仔细端详这些红艳艳的花朵。这时,太阳已经从海平线上爬起。也许是由于初升太阳斜照的缘故,她觉得今年的刺桐花开得特别的红、特别的大。卞天祥呆呆地看着树下的林春秀。她的脸在阳光和红花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卞天祥凝视着这火红的树,这心爱的人儿。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树、这花和泉州的不一样。但哪儿不一样,他说不清楚。突然,树上的花动了起来!不,那不是花,那是火,那是燃烧的火苗!卞天祥猛然觉得,眼前的整棵树都燃烧起来了——这是一棵真正的火树!
一颗炸弹呼啸着落下,接着一声巨响,炸弹在林春秀身边炸开!
林春秀倒在地上!
火树的树干被炸断,落在地上,仍然在熊熊燃烧着!
“春秀——”卞天祥发疯似的向林春秀冲过去。
“天祥哥,你怎么了?”林春秀惶惑地看着卞天祥。
听见林春秀的话,卞天祥停下脚步。他觉得有些恍惚。他抬头扫了一眼那棵刺桐树,明白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上前扯过林春秀的手,向海边奔去。
这时,王十六正向林春秀家走来。他想看看卞天祥起床没有。当看到卞天祥和林春秀手牵着手离去的背影时,他陷入了沉思。但一转眼,他嘿嘿傻笑两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王十六啊王十六,你不该哪!”
卞天祥和林春秀来到了海边。三月底的海风还有几分凉意。吹着这凉爽的海风,卞天祥觉得,往日旅途的劳顿和刚才幻觉的不快,早已消散到九霄云外。他牵着林春秀的手,在海边的沙滩上漫步着。踏着松软的细沙,迎着初升的朝阳,听着轻拍的涛声,望着海面上随波荡漾的渔船,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心间充满了甜美的憧憬和梦想。
林春秀弯下腰,把脚上的鞋脱掉,跟篮子一起放到沙滩上。她冲卞天祥笑了笑,道:“你也脱了。”
卞天祥高兴地把胶鞋脱下,丢到沙滩上。他们挽起裤脚,手牵着手,走进海水,向前追逐退去的潮水,往后逃离涌来的浪花。他们跑着,跳着,笑着,觉得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
随着潮水的上下冲刷,沙滩上露出一颗颗白亮亮的贝壳,有的还在浅水里吐着泡泡。林春秀拿过篮子来,从沙滩上捡起贝壳,在海水中洗了洗,丢到篮子里。卞天祥也弯下腰,捡起海贝来。不一会儿,他们就拾了小半篮。林春秀把篮子搁在浅水里。倾斜的篮子,被时涨时落的潮水冲刷得前后摇摆。卞天祥见了,急忙蹲下,像个孩子一样,用手挖沙子,在篮子的前方修了个围堤。
林春秀看着卞天祥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往水里走了两步,对着大海唱道:
小小贝壳露出来,小妹拾进篮子来;
篮子有阿哥护着哟,涨潮落潮都安稳。
阿哥是个好心人,好心阿哥叫人疼;
妹愿随哥到天边哟,风里浪里都不怕。
这悠扬婉转的歌声勾起了卞天祥的心事。听着听着,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林春秀唱完歌,回过头来看卞天祥。她见卞天祥眼里闪着泪光,不禁吃了一惊,问道:“天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卞天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林春秀走上前,扯下头上的丝帕,轻柔地替卞天祥擦去眼眶上的泪花。
“天祥,春秀,你们都在哪!”远处传来了王十六的喊声。
“十六哥,你们来啦!”卞天祥抬起头,喊了过去。
林春秀把丝帕系到头上,拿起装满贝壳的篮子和自己的鞋,顺着海滩,走向远处。卞天祥坐在沙滩上,穿好鞋子,整了整军装,提了提精神,向王十六走去。
民兵们都已经来了。王十六喊着不太熟练的口令,指挥民兵们在沙滩上列队集合。等民兵们集合完毕,他说:“现在欢迎解放军卞天祥同志为我们讲话。”
卞天祥向民兵们敬了个礼。部队每次训练前,连长和指导员都要为战士们作动员。他们的一些话已经深深地印在卞天祥的头脑里。他对民兵们说道:“同志们:国民党反动派就在金门、彭湖和台湾岛上,和我们遥遥相对。现在,美**又对**发动了侵略战争。蒋介石不甘心他的失败,时刻都做着反攻大陆的美梦。他们背后有美**的支持。东山岛是我们保卫祖国的前哨。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强训练,保卫东山,保卫祖国!”
王十六带领民兵喊起“保卫东山,保卫祖国”的口号。顿时,沙滩上响起了震天的口号声。民兵们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接下来,卞天祥教民兵们一些基本的格斗技巧:直拳、勾拳、扫腿、扭手翻身摔人,等等。民兵们学得差不多后,他又教民兵们利用地形地物、卧倒隐蔽、据枪射击、躬身前进、匍匐前进,等一些单兵战术。午饭后,卞天祥让民兵们分成两组,一组扮演敌人,进行登陆偷袭,另一组则扮演我军,隐蔽在沙滩的障碍物后面,两组人马在沙滩上展开登陆和反登陆的搏斗演习。民兵们觉得这样的训练非常有意思,越练越有劲。训练一连进行了两天。
第二天晚饭后,卞天祥取过军用挎包,告诉林春秀,他要赶回部队去了。林春秀没说什么,转身进房去。不一会儿,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荷包。她把荷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贝壳,放在手心上。这是前天晚上卞天祥见到的那一个。在它那被精心打磨过的表面上,林春秀已经用釉彩画上了一朵红艳艳的刺桐花,线条是那样的细腻,颜色是那样的协调。在油灯下,这红花显得异常的浓郁和凝重。卞天祥明白了,为了画这朵红花,这两天晚上她一定大半夜都没睡觉,难怪早上起来见她的眼圈都是黑的。他感到,这分明是一颗跳动的心!
“天祥哥,好看吗?”林春秀静静地问。
“好看。”卞天祥轻轻地答。
林春秀将贝壳重新装进荷包里,仔细包好,然后递给卞天祥。卞天祥呆呆地看着林春秀,半天,才接过荷包,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军用挎包里。卞天祥觉得胸中有千言万语要对林春秀说,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他轻轻说了声“我走了”,便转身走向大门。
“你等等!”林春秀突然喊道。
卞天祥站住了。他转过脸来。林春秀跑进厨房,拿出一包鱼干,塞进卞天祥的挎包里。她突然握住卞天祥的双手,哽咽道:“天祥哥,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我总感觉心里头不安。你送那条方巾,很好看,我也很喜欢,可是,可是……”
卞天祥这才猛然想起,按照东山人的习俗,送手巾表示永别啊!自己怎么这么蠢,买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虽然这是丝帕,不是手巾,可多少也犯着忌讳。
“现在都解放了,我不信那些旧习俗。可是,我总觉得,你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林春秀说着,泪珠不禁扑簌簌地往下掉。
卞天祥抬起手,替林春秀擦去脸上的泪水,可他自己也满眼是泪。
他静静地注视着林春秀几秒钟,然后说:“春秀,你多保重。”他咬紧牙关,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流出来,转身走出大门。
林春秀靠在门框上,望着卞天祥远去的背影,泪水在无声地流淌着……
卞天祥擦干泪水,来到了王十六的家。晚饭后,王十六正在跟他爹一起在修补渔网。他见卞天祥到来,丢下手中的活儿,笑着给他搬来一张板凳,说:“天祥,你来了。快坐。这两天真是太感谢你了!我本来想请你到我们家吃晚饭,又怕春秀不高兴。”
卞天祥没有坐。他勉强笑了笑,跟王十六的爹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王十六说:“十六哥,我马上就要回部队去了。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天祥,有什么事,你就直说。”
卞天祥犹豫了一下。王十六的爹知道年轻人的心思,转身回屋去了。卞天祥说:“十六哥,我,我想说,请你好好照顾春秀。”
王十六上前握住卞天祥的手,有些激动地说:“天祥,这话不用你说。你和春秀都清楚,我王十六是什么样的人。不瞒你说,虽然我也喜欢春秀,但是,我比谁都明白,春秀心中只有你。你放心,不管你们结婚没结婚,春秀就是军属。谁敢欺负军属,我王十六第一个就不饶他!”
卞天祥摇了摇头说:“十六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要,我要走了……,”卞天祥欲言又止。
“天祥,你放心地走。春秀就是我的亲妹子,你就是我的亲兄弟。经过这两天的训练,你看我们的民兵还不错吧?他谁敢动春秀,我就带领民兵把他当反动派抓起来!”
卞天祥见多说无益,只好跟王十六告别,赶回军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