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与陈平向东急驰了十余里,便见前方一条小河蜿蜒流淌,河对面不远处确有一座大山盘踞。山体浑圆,山上林木茂密,当是防御躲避的好地方。
“陛下请先行撤往山上,臣来断后。”陈平说罢,喝住汉军的几位部、曲将军,拔出腰间长剑,勒转马头,准备作汉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刘邦暗想:此山离平城不远,匈奴人想必也知道此处防御地形甚佳,只怕早有准备。不若循着山脚前行,待到得山后,循小道不分昼夜往南驰奔。匈奴人见陈平坚守,只道朕已撤往山顶,必然不会向山后追赶。
刘邦心意既决,便策马转身向右,沿着环绕山脚的小河疾驰。此刻,紧随他身旁的,只有五十名贴身侍卫。
但是刘邦失算了,当他沿着山脚到达后山,正庆幸终于甩开了追兵时,便听到右前方密林里的马嘶声。林木间隙里,匈奴骑兵如鬼魅般浮现出来。
领首的两名武士,一个头戴边沿镶着貂毛的皮帽,上唇八字髭上翘,正笑道:“单于,果如你所料,汉皇真在山后出现。”
另一位长发披散,只环首速了一根镶金发带,听罢也笑道:“头羊,总是要狡猾些。”
两名武士,正是匈奴的冒顿单于与右贤王都隆渠。
刘邦的侍卫们连忙驱策坐骑,挡在他们的皇帝身前将其环环护住。刘邦转身反向逃奔,就听得身后弓弦响起,惨呼连连,超过一半的侍卫已中箭落马。
又狂奔了一里有余。身后的侍卫在匈奴人紧紧追击中一个接一个中箭跌下马背。不觉间,小河一边的雪域大地上,只有刘邦一人独骑犹在驰马逃奔。
冒顿右手持弓,将箭矢搭在弦上,对着坐骑“呿”了一声,两腿猛磕马腹,驰马跑到了前方,都隆渠忙打马紧随在冒顿身侧。单于就要亲自射杀汉皇,一干庭卫军军士都大为兴奋,将手中弓箭放下,一边怕马急驰一边口中高声啸叫,发出匈奴人追逐猎物时的独特音声。
刘邦估摸着距离刚才与陈平分开之处应还有五里之遥,况且,陈平是否无恙或已成功向后退于山上也未可知,如此跑下去几乎没有任何脱困希望。
想到此处,刘邦不再犹豫,右手攥紧马缰,向后猛扯,马衔受力带动马头转向右方,随即左手拔出腰间短剑,噗的一声扎在马臀上。那马吃痛,抬起前腿长声嘶鸣,接着就一头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流中。此番能否脱身已无法细想,当下只能不顾一切的远离匈奴人,越远越好。他心里好生后悔没听陈平之言躲避山上,不过,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但听得身后传来匈奴人的哄笑声,身下白马仍低头卖力的往对岸踏河急行。马蹄溅起水花,人马都浑身湿透,刘邦也不理会,只顾缩着头驱驰坐骑乘波破浪。好在小河冬日水枯,中心最深处也只及马腹。
刘邦狼狈的驱马跃上河岸,直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冰窖。他浑身颤抖着抹去脸上水珠,转头看向对岸,只见冒顿已缓缓放下手中弓箭。
此刻雪已骤停,墨蓝深空仿如水洗,圆月当空高挂,将雪地映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刘邦眯着眼,看着冒顿。他惊讶于匈奴单于竟然是如此的年轻。在这冰天雪地里,他身着并不厚实的衣服,于马背上傲然挺立,浑然不觉冻冷,仿佛身体内有一股如息壤般能不停自生的不绝能量。刘邦发上水珠仍不停滴下来,挂在睫毛上,他只能频频伸手拂去。
冒顿也在看着刘邦。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挡住了这个初登大位的皇帝的面颊,以致不太能看得清他那张躲在阴影中的脸;月光映照下,他的头发与胡须都呈现出与雪地一样的银白色,加上他弓着腰伏在马背上的姿势,显得十分的虚弱无力。这似乎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从他身上浑然看不到天子的器宇。
这是大汉开国皇帝与匈奴冒顿单于的第一次面对,也是唯一一次。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建立的帝国将绵延数百年,在无数次的博弈韬谋中相征相伐,又互利互存,千万人的血泪将因他们创造的帝国喷涌流涸,也同时滋养出两个强大的族群繁衍兴盛、余泽绵延。以致日后千秋万世,帝国的苗裔们都能在这故去的共同经历中,在先人留下的腐木断简里,找到能使他们在破国废墟中重新崛起并复兴的精神力量。
刘邦与冒顿的对视,只是片刻,然后,刘邦缩着脖子带着僵冷的身体,拍马往山顶方向驰去。
“单于,为何不取汉皇性命?”都隆渠问道。
“杀了汉皇,还会有新的人来做汉皇。”冒顿道。接着又补了一句,“死了的刘邦,不如活着的刘邦有价值。”
这时,前方军士驰马来报,汉军已退守山上。冒顿与都隆渠相视一笑,似乎早知此情境。
“围!”冒顿下令。